帳外冷冽,寒風肆意拂刮,周遭樹木被吹得搖曳作響,極是猙獰。
兵衛們皆裹實了戰袍,大多於寒風中坐着用食,剩餘之人,則謹慎小心的四方走動巡邏。
鳳瑤招來幾名副將,囑咐幾句,而後也不再多言,兀自登上了馬車休息。
翌日,天色還未大明,一行人便開始再度趕路。贏易身子骨依舊老樣,面色蒼白,整個人看起來更是瘦削脆弱攖。
鳳瑤略是心疼,卻也無可奈何,行軍在外,自是各處不便,縱是明知贏易身受重傷且還失了胳膊,傷勢猙獰,奈何,終還是得讓他強行忍着,待得抵達大旭京都便好了。
而贏易也是能忍,至少在她面前,從不曾因疼痛而悶哼過一句,縱是疼得無法,牙關打顫,但面對她時,仍也能強行鎮定,甚至還要努力裝作無事人一般與她言話。
往日之中,也只覺贏易是惠妃兒子,無論如何都該疏離戒備,便是以前幼帝極是喜歡親近於她,她也是反感之至,卻是不料,一番大周之行,不僅與顏墨白鬧翻,竟也能對贏易的態度全數顛覆,如此,倒也算是人生處處都是變數,命途陡轉崎嶇,令人琢磨不透了。
因着幾萬大軍同時而行,陣狀極是浩大,爲防高調與擾民,鳳瑤儘量差副將們朝稍稍偏僻之路行償。
兵衛們皆鐵血剛毅,雷厲風行,便是勞累疲倦,風餐露宿,也不曾有人半分懈怠。
一行人一路往前,緊速趕路,終是在第五日黃昏之際,抵達了京都城外。
因着提前差人傳信回京之故,京都那宏偉高闊的城門外,許儒亦正領着羣臣百官齊齊站定在城門外,整齊而列的站着守着。
待得兵衛們全數勒馬而停,鳳瑤坐下的馬車,也停了下來。
“長公主,皇傅與百官皆立在城門外。”正這時,有剛毅恭敬的嗓音微微揚來,這話入耳,鳳瑤稍稍睜了略微疲倦厚重的雙眼,沉默片刻,待得稍稍伸手將身旁的窗簾子一撩,再順勢擡眸一望,只見那滿身官袍的許儒亦,不知何時竟站定在了她的馬車外。
此番一望,二人恰巧目光相對,許儒亦那雙眼,驟然起伏劇烈,深邃搖晃之中,一股股掩飾不住的激動與寬慰之意,浮上眼來。
待得鳳瑤正要繼續朝他的雙眼打量,他則已故作自然的垂眸下來,極是恭敬的朝鳳瑤彎身拜了一拜,釋然寬慰的道:“微臣,恭迎長公主歸京。”
短短的一句話,卻是傾注了太多的複雜與釋然,一時之間,竟渲染了幾許感性與莫名的悲涼,倒令這場大災大難過後的重逢,添了幾縷複雜與厚重。
鳳瑤稍稍將目光從他面上挪開,沉默片刻,低沉無波的回話道:“這些日子,大旭有勞皇傅費心了。”
許儒亦緩緩搖頭,“微臣身爲大旭皇傅,爲大旭費心自是應該。”他說得極是客氣,卻是這話一落,他便擡眸朝鳳瑤掃了一眼,神色微動,繼續道:“長公主一路舟車勞頓,微臣且讓羣臣迎長公主回宮。其餘幾萬兵馬,微臣則先讓他們原地駐紮,待得長公主休息好了,微臣再與長公主商議這些兵衛該當分配何處。”
這話入耳,無疑是極得她心。
她瞳中漫出了幾許滿意與幽遠,隨即脣瓣一啓,低沉出聲,“也可。只是這幾萬兵馬終是我大旭鐵血男兒,望皇傅令他們原地安營紮寨後,差人爲他們多送些食物與被褥。”
“微臣領命,長公主放心。”
鳳瑤點點頭,撩着簾子的手緩緩放下,卻是待將簾子放下一半後,她神色一變,頓時停頓了撩簾的手,話鋒一轉,“皇上與國師呢?此際你與羣臣皆在,他二人呢?”
許儒亦眉頭微皺,面色略有心疼,緩道:“前兩日冷雨延綿,直至今日才大晴,皇上前兩日在宮中受了寒,而今正發高燒,國師一直陪伴左右,是以便也未來迎長公主。”
是嗎?
鳳瑤瞳孔一縮,“不過是高燒罷了,且還有國師在旁,難不成皇上的高燒一燒便燒了幾日,連國師都不曾即刻將高燒控制?”
許儒亦略微無奈的點點頭,“國師對皇上用針用藥後,皇上的高燒減卻了幾許,但並未全然康愈,是以,長公主莫要太擔憂,許是皇上再好生修養兩三日,便可全然好轉了。”
鳳瑤眉頭一皺,神色幽遠,並未立即言話。
許儒亦再度擡眸朝她凝了一眼,猶豫片刻,繼續緩道:“國師醫術極好,有國師守在皇上身邊,皇上定會無事的,長公主放心。”
他語氣平緩,夾雜着幾許不曾掩飾的寬慰,然而這話入得鳳瑤耳裡,卻不曾將她心底的擔憂鬆卻半許。
國師醫術的確沒話說,但不過是尋常高燒罷了,卻連國師都無法再幾日之內將高燒治療,如此一來,想必那高燒,自然也不是尋常高燒了。
再加之,前幾日行軍途中,她才莫名接到那玄乎的紙條,此番突然之際,也莫名的再度想到了那紙條上的內容,從而,心生複雜與擔憂。
而今在這世上,除了大旭之外,自家幼弟便是她最是心繫之人,若是自家幼帝出了什麼問題,那一直迫使着令她堅強勇然的脊樑,許是也要斷裂崩塌了。
“本宮知曉了。此地便先勞煩皇傅處置,本宮先行回宮了。”待沉默片刻,鳳瑤才稍稍回神,待強行按捺心神後,才朝許儒亦回了話。
許儒亦緩緩點頭,垂眸下來,恭敬而道:“恭送長公主。”
這話入耳,鳳瑤輕應,隨即也不耽擱,當即放下了簾子,隨即便讓御車的兵衛行車往前。
僅是片刻,馬車再度顛簸搖晃起來,則是前行不遠,突然,一道道整齊劃一的嗓音升騰而起,“微臣恭迎長公主。”
鳳瑤神色幽遠,僅坐於車中扯聲回了幾句,並未露面,而坐下的馬車,也一路馳騁往前,不多時,便停歇在了宮門外。
“長公主,宮門到了。”御車的兵衛恭敬小心的出了聲。
鳳瑤神色微動,並不耽擱,待迅速下得馬車,便見贏易也被兵衛扶着下了車。
“皇姐。”待目光掃到鳳瑤,他頓時溫順恭喚了聲,隨即便擡腳朝鳳瑤靠近。
待得他站定在面前,鳳瑤纔將目光在他蒼白脆弱的面上掃了一眼,緩道:“我們先去皇上寢殿,這兩日,皇上正發高燒,身子不適,國師也正候在他寢殿。待到了皇上寢殿,我便讓國師也好生爲你診治一番。”
贏易面色陡然一變,瞳孔之中也漫出了幾許驚愕與焦急,“皇上病了?”
鳳瑤點點頭,“邊走邊說吧,我們先進去。”
嗓音一落,待見贏易點頭,她才吩咐兵衛將贏易扶好,隨即率先踏步朝宮門裡行去。
幾人皆行得極快,不久便行至了幼帝寢殿。
殿外候着的許嬤嬤頓時神色一變,滿面驚喜的迎了上來,寬慰心繫的恭身而拜。
鳳瑤稍稍將許嬤嬤攙扶了一把,待得許嬤嬤全然站直身,她微微緊着嗓子道:“本宮聞說皇上高燒不退,此際先進去看看。”
許嬤嬤忙點頭,急忙要將鳳瑤朝前引,奈何目光卻偶然掃到了鳳瑤身後的贏易,瞬時,她目光一僵,面上也驚愕開來。
贏易順勢朝許嬤嬤望來,如常一般溫和而喚,“許嬤嬤。”
這話一出,許嬤嬤這纔回神過來,急忙點頭,目光挪移之中望見了贏易那隻迎風招展的空袖,本是稍稍緩過來的驚愕面容越發的僵住愕住。
“三皇子的手……”
她下意識震撼出聲,話剛到這兒,又覺此番直白而問定是戳贏易痛處,是以便急忙將到嘴的話噎了下去。
贏易則面色不便,整個人落落大方的朝許嬤嬤道:“這隻手,在大周曲江之邊被大盛之人砍去了。幸得有皇姐照顧與調養,如今我這隻手已是無礙了。”
許嬤嬤瞳孔一縮,渾身都發緊開來,只道是怎會無礙,突然就缺了一隻手,且那袖子就那麼空空蕩蕩的吊着,這贏易啊,也是遭罪了。
許嬤嬤眉頭緊皺,心底倒有幾句寬慰勸說之言,但又掂量了一番身份與輕重,終還是全然將心頭之言壓了下去,僅是朝贏易點點頭,隨即便回頭過來,領着鳳瑤等人迅速往前。
此際幼帝的寢殿,四下寂靜。卻待許嬤嬤剛將殿門推開,一股股濃郁的藥味自殿內揚出。
鳳瑤眉頭微皺,順勢擡眸朝裡望,率先見着的,是那安然盤腿坐在軟榻上的國師。
許是受了推門聲驚擾,那軟榻上的人稍稍睜了眼,待目光瞧清鳳瑤,他瞳色平靜一片,面色也絲毫不變,隨即脣瓣一啓,極淺極淡的朝鳳瑤平和出聲,“回來了?”
鳳瑤徑直踏步入內,待站定在他面前時,他已是緩緩的下了軟榻,微微仰頭,就這麼平靜無波的凝她。
“皇上如何了?”鳳瑤並無耽擱,開口便問。
國師緩道:“剛吃了藥,如今睡下了。高燒之症雖來得兇險,但總算是稍稍控制,待再調養幾日,便可無礙。”
鳳瑤面色陳雜,並未言話,待得國師尾音全數落下,她便轉身朝內殿行去,待繞過屏風,全然入得內殿並站定在幼帝榻前,才見幼帝面頰通紅,脣瓣乾裂發白,雙眼緊緊而閉,何來常日伶俐可愛的模樣。
她眉頭越發而皺,着實心疼,待將他凝了一會兒,隨即便伸手小心翼翼的爲他掖好了各處的被角,待一切完畢,才轉眸朝一道跟來的贏易望去,低聲道:“他正在酣睡,我們便先出去。”
贏易點點頭,略微稚嫩的面上也卷着幾許心疼。
鳳瑤將他面色掃了一眼,自也是心頭瞭然。贏易與幼帝歷來關係極好,而今幼帝高燒酣睡,贏易有所動容也是自然。只是,就不知待得自家幼弟醒來並瞧見贏易失了一隻手臂,又該是何等反應了,那時,自家這幼弟啊,可否怪罪她姑蘇鳳瑤未能護好贏易?
畢竟啊,自家幼弟的性子,她也是一清二楚,自家幼弟對惠妃與贏易的維護,她也是全數了然。
思緒翻騰,一時,面色也驀的沉了半許。
待與贏易一道出得內殿,便見那國師正坐於軟榻,那雙深邃幽遠的瞳孔,靜靜的朝她二人落着。
“不過是發燒罷了,怎皇上此番發燒,連國師親自治療幾日,都不見全然好轉?可是此番皇上高燒之症極是異樣,與尋常高燒不同?”
待站定在國師面前,鳳瑤開門見山的問。
她心底終是有所懷疑與謹慎的,畢竟,尋常高燒,一旦用銀針配合藥物一起雙管齊下,定容易藥到病除,且國師醫術自也是極爲了得,治療高燒更也不過是舉手而爲的小事,怎如今這小事,竟也變成連續拖了幾日都不見好轉的棘手之事?
“的確不同。若尋常高燒,一帖藥服下便可康愈,只不過,若是蠱毒而引發的高燒,在全無解藥的情況下,自也不可貿然用針用藥,只得慢慢摸索,不可急於求成。”
未待鳳瑤的尾音全數落下,國師便平靜幽遠的回了話。
鳳瑤瞳孔驀的一顫,嗓音一挑,“蠱毒?”
國師兀自點頭,“前些日子忙大旭國事,對皇上的管束略微鬆懈。後前幾日他突然高燒兇險,我把脈便知是蠱毒所致,卻也並未將此事在外聲張,僅言道他受了風寒而高燒不退,也全然將這寢殿服侍的宮奴與御林軍全數換卻,徒留一個許嬤嬤在此,好生守着。”
鳳瑤聽得仔細,面色也陳雜不定,她強行按捺心緒,低沉沉的問:“國師是懷疑,皇上身邊之中,暗藏惡人?”
“不排除這種可能。畢竟,幼帝如今生長在禁宮,隨時皆宮奴環繞,御林軍與暗衛隨護,旁人若要近他身,對他下毒,自是不易,但若是他身邊人要害他,無疑是,輕而易舉。”
是嗎?
如此說來,以前竟有人在暗中已是靠近了自家幼弟,甚至包藏禍心,雖時都可對幼弟下得狠手?倘若此番若非國師在京,且及時對幼帝救治,要不然,自家幼弟豈不得被尋常御醫當作風寒高燒來治,若是當真如此,自家幼弟性命,豈不是岌岌可危,甚至於還等不到她歸得京都,自家幼弟便已性命堪憂?
越想,心神越發的顫抖起伏,一股股後怕與震撼之感,肆意在心底蔓延開來。
幸虧,幸虧有國師在京,也幸虧自家幼帝身上的蠱毒被發現及時,若不然,這後果自是不敢預料。
她瞳孔起伏不定,複雜橫涌,一時之間,道不出話來。
待得周遭氣氛沉寂半晌後,她才稍稍回神過來,待得強行按捺心神一番後,緊着嗓子道:“國師發覺皇上中了蠱毒後,僅是將皇上身邊隨侍之人全數換了?可有對那些隨侍之人嚴加拷問,查出真正凶手?”
國師搖搖頭,神色幽遠沉寂,“那些隨侍之人皆被關押於宗人府裡,每日嚴加拷問,個個皆全然不認,許是依照此等法子,查不出兇手。”
鳳瑤眉頭一皺,面色越發複雜。
國師朝她掃了一眼,也不多言,僅是視線稍稍而挪,望向了鳳瑤身邊那一直不說話的贏易,仙風道骨的面上逐漸漫出了半縷極爲難得的複雜。
贏易神色微動,極是恭敬的朝國師彎身一拜,“贏易拜見國師。”
他語氣緩慢,動作極是有禮,倒是乖巧溫順,任人挑不出刺來。
這話入耳,鳳瑤這纔想起贏易來,當即強行按捺心神,朝國師道:“皇上身上蠱毒之事,倒得勞煩國師好生治了。另外,贏易在曲江之邊與大盛之人惡戰,肩胛中了箭,還斷了一臂,因着傷口也全然未好生調養,再加之趕路之中風餐露宿,身子極是虛弱。也勞煩國師你,好生爲贏易診治診治。”
這話雖說得客氣,但待嗓音一落,她卻全然不待國師反應便將贏易推着坐在了國師身邊。
贏易略微拘束,迅速朝國師掃了一眼後,便略微擔憂的朝鳳瑤望來,欲言又止一番,終是未說話。
“三皇子將手擡出,我爲你把把脈。”正這時,國師也未拒絕,僅是平靜之至的出聲。
這嗓音着實無起無浮,似是並未夾雜任何情緒,再加之語氣中還卷着仙風道骨之氣,着實讓人聽得籠統,無法從他的話語中揣度出他的情緒來。
贏易下意識的坐端了身子,急忙恭敬的伸手出來。
國師也未耽擱,指尖微微探來,恰巧落在贏易的脈搏,則待把脈一番後,他便收回了指尖,平緩無波的道:“三皇子體脈雖弱,但也並非太弱。身上的傷勢似也並無惡化,反倒是,一路風餐露宿,肆意趕路,傷口,竟還在逐漸好轉。”
他這話極是直白,只是也因太過直白,再加之語氣淡漠無波,一時,倒顯得這腔脫口之言莫名的夾雜繼續怪異。
鳳瑤眼角微挑,並未言話。
贏易則極是溫順的垂頭下來,恭敬道:“多謝國師診治。”
“謝倒是不必。三皇子也是皇家之人,我爲你診治自也是應該。只是,一路舟車勞頓該是極累,不若,三皇子先回寢殿休息,待得老婦將皇上之事與長公主交代完畢,再寫得方子讓御膳房之人抓藥熬藥,熬好後,便送去三皇子寢殿讓你服下?”
贏易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猶豫片刻,終是恭敬點頭。
待得略微緩慢的起身後,他轉眸朝鳳瑤望來,蒼白且略微稚嫩的面上漫着幾許落寞,隨即彎身一拜,恭敬道:“皇姐,臣弟便先出去了。望皇姐吩咐下去,若皇上醒來了,便差人來臣弟寢殿通知一聲,那時,臣弟再來探望皇上。”
鳳瑤點點頭。
贏易不再耽擱,被殿角而立的兩名兵衛扶走。
待得他全然出得殿門後,許嬤嬤在外小心翼翼的將殿門再度合上,一時,周遭氣氛也沉了下來,偌大的寢殿內,頓時顯得有些壓抑空蕩。
鳳瑤默了片刻,低沉沉的問:“國師何來將贏易這麼快就支走?”
她問得直白。
說來,贏易身上的傷,縱是並未惡化,也縱是在稍稍好轉,但也全然不容樂觀,畢竟,他的傷口依舊成日疼痛入髓,且一路上也不曾用過什麼上等傷藥,再加之傷痛入肉入骨,令他一路上都備受折磨,是以,倘若國師當真有心治他,定會毫不猶豫的爲他施針,並重新包紮傷口,再當場寫得藥方子讓御膳房的人拿下去熬藥,又豈會如方纔那般,隨意幾句,便將贏易打發了?
“三皇子曾私自傭兵六萬駐紮在曲江之邊,勢必與大盛爲盟,大有反叛之心,便是浪子回頭,極是可憐,你自也不該,冒然將他帶回京都,更帶回宮中。”
僅是片刻,國師幽遠平緩的出了聲。
鳳瑤低沉道:“你也說是浪子回頭,如此,贏易能浪子回頭,自也難能可貴,再者,國師許是不知,贏易那滿身的傷,是爲殺大盛之敵而落下的,就論他那等殺敵護國之心,本宮,也得將他帶回宮中好生調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