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到底是美人兒在側,夷安就決定不打攪兄長了,回身坐回了酒桌上繼續吃飯。

不大一會兒,果然外頭就傳來了腳步聲,夷安起身含笑看去,卻見宋衍板着一張臉進來,後頭羅婉抹着眼淚,一隻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襬,張皇可憐,不敢撒手。

“你這出來得太輕率,不是你們府上來得快,你可怎麼辦呢?”夷安扶了羅婉到了自己的身邊,見她此時面紗摘了,紅着臉在一旁不說話,卻還拽着宋衍的衣襬,便急忙趕在兄長惱羞成怒之前去拉扯,好容易叫宋衍的衣角從羅婉的手上劃落,這纔給羅婉倒了一杯熱茶,見她謝過自己捧着喝了,臉色緩和,這才笑問道,“做什麼這樣匆匆呢?”

“不過是從別人家玩耍回來,我心中一動,只想着走走,誰承想見了登徒子。”羅婉也知道今日草率了,嘆了一聲。

說完,又與宋衍道謝道,“今日,不是有你相救,我只怕……”

她生得婀娜美貌,此時一雙如水一樣婉轉瀲灩的美目落在宋衍的身上,十分地專注。

“你是阿瑾的妹妹,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袖手旁觀。”宋衍斂目,沉聲說道。

夷安在一旁見羅婉臉色低落,不由揉了揉眼角。

這樣不解風情。

多說一句好聽的,能死麼?能麼?!

羅婉有些失望,然而不知爲何,看到宋衍這不肯越矩的模樣,又有些歡喜,此時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卻只垂下了雙眼,與宋衍再次道謝,這才轉頭與夷安說道,“你也別惱我,實在是這些日子我在家中過得很不自在,因此一時忘形了。”

她從前,從來沒有見母親這樣憋氣過,竟然兩個晚輩的面前直不起腰來。她也沒有想過,就算是王府也分了個三六九等,可是差距竟然會這樣大。

蕭家兄弟,竟然連同是王府的長輩,御封的郡主,都敢這樣不放在眼裡。

“你氣悶,只來與我說,或是點齊了人手。”夷安便勸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金尊玉貴,若是真衝撞了,可怎麼好呢?”

這話是好話,羅婉笑着應了,見宋衍此時命人又上了些菜色,其中還有一壺暖暖的八寶桂圓紅棗茶,最是安神補氣,心中知道這人雖看着極冷淡刻板,然而卻還是很用心的,不由紅着臉喝了這又暖又甜的茶,與夷安低聲說道,“前兒我沒有見着你,這如今正要尋你,竟在此時見着了。”

“有何事?”夷安嫉妒地看了看那紅棗茶,許久沒有移開眼。

叫她這樣瞭然清透的目光一看,羅婉臉頓時紅了,秀美絕倫的臉上越發嬌豔,只低聲道,“前兒母親聽了京裡傳的信兒,說是山海關大捷,昭武將軍驅逐了蠻夷三千里。”

聽見夷安驚訝,顯然是沒有聽說,她便含笑道,“這樣的事兒,只怕是不能與你在信上說起,只是到底我母家是宗室,因此知道些,聽說這是十年難得的大捷,極漲國威,陛下與皇后娘娘大喜,該是要封賞的。”

新城郡主對夷安起了心,自然要在京中打探,沒想到一打探,竟有這樣的意外之喜,叫新城郡主樂得合不攏嘴,直與羅婉說夷安是良緣。

“難道是封爵?”夷安敏銳地說道。

“據說,”羅婉的聲音放輕,湊在夷安的耳邊小聲說道,“陛下說是要封伯爵,只是皇后娘娘說這樣的大捷,只封到伯,豈不是叫人齒冷?歷來因功封侯之人,也未必有今日之功,因此是一意命封侯的,陛下正與皇后娘娘鬧彆扭,只不肯,不過我想着,該是侯爵。”見夷安的眉尖兒挑起來,羅婉有心叫夷安多知道些京中之事,免得日後兩眼一抹黑看不清,便低聲道,“陛下羸弱,朝中事,泰半還是皇后娘娘說了算。”

皇后竟然能給皇帝拿主意,干涉朝政!

夷安目中一閃,微微點頭。

她早年熟練抱大腿,自然能分辨出哪條大腿抱起來最安全有好處。

聽說太子早立,乃是皇后所出,餘下諸皇子庸碌,皆不成器。大太太依稀也與自己書信上說起,這位皇后,彷彿出身自己的外祖家。

“多謝你提點。”夷安以茶代酒,敬了羅婉一杯。

羅婉見她通透,此時目中清明,果然也笑起來,與夷安撞杯,一飲而盡。

說笑了一會兒,見羅婉面上疲憊,夷安便送了羅婉回家去,這才與宋衍一同歸家。

宋衍才帶着妹妹回後院兒,迎面就見着了二老爺氣勢洶洶地過來,當面就是一個大耳瓜子!

“你這個小畜生!”眼見賈氏瘋瘋癲癲,卻還抱着被子目光散亂地叫二表哥,可憐至極,二老爺看着宋衍的目光就恨不能吃人!心裡痛心,他厲聲道,“你害了玉姐兒,又害你的姑母!你心腸這樣歹毒,簡直就是沒有人倫的畜生!”

他並沒有見到身後,是新城郡主聽到那驚險之後急忙感激宋衍,帶着禮物而來的管事,只在宋衍的沉默裡雙手發抖地指着兒子呵斥道,“你這樣的小畜生,就該死!”

“父親說得對。”宋衍見夷安氣得渾身發抖,卻只淡淡地說道。

這樣平靜,越發似在嘲笑,二老爺又打罵了一會兒,這纔去叫大夫來給賈氏診治,順便想着如何叫賈玉回府,沒準兒母女相聚,這瘋病就好了呢?

那新城郡主府上的管事見了宋衍臉上捱了這個,不敢多看,只放下禮就往新城郡主處稟報,不到數日,宋家二老爺寵妾滅妻,詛咒親子的風聲,便在濟南蔓延。

夷安雖有心理準備,卻沒有想到堂兄遭了這樣的大罪,此時見宋衍毫不在意地抹去了嘴角的血,心中怒極,卻只轉身走了。

“姑娘,您說大姨娘這是……”

“她裝瘋賣傻,離間父子之情,外加想把賈玉救出來,沒準兒還能害我一回。”夷安毫不在意地笑笑,溫聲道,“罷了,今日我勸阿婉之言言猶在耳,與她共勉就是。”

“姑娘?”紅袖覺得自己沒有聽明白。

“她裝瘋呢,不信,叫人當着她的面往她用的飯裡吐一口,你看看她吃不吃?”夷安挑眉笑道。

紅袖目中一亮,果然出去了。

到了晚間,二老爺鬧得不像,二太太忍無可忍,與他廝打了一場,回頭紅袖就與夷安笑道,“她果然沒有吃,姑娘,咱們若是揭破,她必然與二老爺生出嫌隙的!”

“失寵算什麼。”夷安便斂目,捧着宋衍給自己的話本子淡淡地說道,“若狗急跳牆,可怎麼辦呢?”見紅袖呆呆的,便溫聲道,“瘋子,纔是咱們的好處。”

她目光落在幽暗的燭火上,眼睛中帶着幽幽的寂靜的火,輕聲道,“那湖裡,總是她的歸處。”

說了這個,她便安置,紅袖與青珂懵懂,卻不知這一夜黑暗冰冷,當年險些淹死了兩個女孩兒的那個冰冷的湖水旁,一個掙扎的,臉色恐懼的女子,連聲哀求,卻被幾個面容冰冷的健壯僕婦毫不憐惜地丟下了這湖水,那湖水冰寒,凍得那女子尖叫了一聲便在湖面上掙扎了幾下沉了下去,再次漂浮上來正要求救,卻只被那幾個僕婦手中的長杆按入了水中,不大一會兒,便寂靜了下來。

那幾個僕婦卻不離開,在湖水旁等了許久,直到那女子的身體浮上水面,與四面的湖水凍在了一起,方纔飛快地消隱在了夜色裡。

第二日,紅袖先醒來,就聽到外頭有驚恐的呼聲,急忙出去,拉住了一個面色驚慌的丫頭急聲問道,“這是怎麼了?大清早的怎麼這麼吵?!”

“大姨娘落水死了!”這丫頭飛快地說道,“昨兒她瘋了,夜半丫頭們睡了,竟不防她自己醒了,走到了湖邊兒上,不小心淹死了。”

說起來也是倒黴,這瘋了的人,哪裡知道什麼地方不能去呢?想必是大姨娘瘋瘋癲癲,失足落水,這夜半也無人來救,想到了這個,這丫頭便嘆道,“真是命數!大姨娘這也是命了。”說完匆匆地走了。

紅袖只覺得冷,然而心裡卻說不出的歡喜,匆匆回了屋子,與起身的夷安飛快地說道,“大姨娘瘋走到湖邊兒去,竟淹死了。”她臉色不變,彷彿這本就是事實,哼道,“那幾個丫頭都不是好的!明明知道主子腦子不清楚,竟然還不看着她,如今可好了,竟落水!”叫夷安含笑摸了摸她的頭,她紅着臉低聲道,“活該!”

她家姑娘落水重病,如今大姨娘也該這麼死了纔好!

“你說得很是。”外頭已經傳來二老爺的哭嚎,彷彿要跟一起死似的,夷安斂目,嘴角露出了一個清淡的笑容來。

雖然暗算她,也有老太太的功勞,不過如今她父親正是緊要關頭,宋衍還要下場,丁憂可就不好了,目光一轉,她便嘆道,“叫外頭請大夫進來,徐徐告知老太太,千萬別叫老太太有個好歹,嗯?”她要誰活,誰就活。要誰去死,也只好送她去死!

誰也別想在她的手上翻天!

“姑娘真是純孝。”青珂只在一旁笑道。

賈氏的生死,對於夷安的屋子裡的丫頭來說完全不是難過的事情,主僕說笑了一場,到底換了不叫人詬病的湖藍色素淡的衣裙,纔出門到了二太太處,夷安就聽外頭來說老太太叫二老爺突兀報信兒竟悲痛欲絕,厥過去了,不是夷安大夫請的及時,竟要死過去,只是如今竟也不大好,這一股悲痛之情竟令她有些不能動彈,不能說話,病得更重了。

聽說老太太如今竟有些糊塗,夷安便皺眉。

二太太臉上卻有些複雜。

她從前與老太太頗有情分,然而後頭老太太卻傷了她的心,如今知道她的病,便五味陳雜。

“罷了,尋幾個妥帖的丫頭,好好兒服侍老太太吧。”二太太便嘆道。

就算賈氏死了,然而卻也沒有人想要叫賈玉回來奔喪,連二老爺也只知道抱着賈氏的屍體哭,什麼都不管了。

“不過死了一個姨娘罷了。”二太太嗤笑了一聲。

“今日府中多事,也不清淨。”夷安便也在一旁嘆道。

這話說得衆人都心有慼慼,二太太頓了頓,便嘆道,“若是有些喜事兒沖沖,也就好了。”她知道宋衍將身邊的丫頭都送回了老太太的身邊,便與坐在一旁無聲的宋衍笑道,“你身邊兒沒有個妥帖服侍的,我是不放心的,不然,明兒我給你挑兩個好的服侍你起居?”

夷安看着宋衍那張又有些抑鬱的臉,轉頭笑了。

“有好的,跟在母親身邊吧。”宋衍斷然拒絕道。

這是親孃,拒絕起來沒有老太太那樣麻煩,見二太太還要再說,顯然是想兒子來個洞房之喜,宋衍便起身說道,“外頭還與阿瑾有事,不過是個姨娘死了,兒子便不奉陪了。”說完,腳下生風地走了。

“這孩子!”二太太這是關心兒子,卻叫宋衍給拒了,頓時惱怒起來。

不是叫他那腦子一根筋的大伯父影響,他也不會不近女色!

惱怒地看了低頭與夷柔說笑的夷安,二太太正要說些酸話,卻想起了姐姐的叮囑,到底忍住了。

賈氏既然死了,二老爺抱着也不是個事兒,不過半天,就裝進了薄棺中收殮,二老爺哭了一場,親自尋了墓穴來給賈氏,哭得跟死了爹,這種種作態衆人也不去管,只城中的風言風語更厲害了,都說二老爺是鬼迷心竅,實在不像。

如今二太太死了心腹大患,又在府中大權在握,便風光得意了起來,氣勢上也足了,雖不至於怠慢夷安,然而卻拼命地給夷柔處擺好處,就叫夷柔臊得什麼似的,幾乎不敢去見妹妹。

夷安素來是知道二太太的脾氣的,也不在意,這如今不過是是羅婉書信往來,又有夷柔夷寧的陪伴,竟覺得這平穩的日子過得極好。

才過了幾日,卻又有一風塵僕僕的下僕進了宋府的大門,滿臉喜色,二太太此時正在與夷安夷柔說話,瞧着兩個女孩兒面前新得的兩匹料子轉眼睛。

這兩匹料子,一匹是湖水綠,彷彿一汪清泉,素淡之中卻帶着柔和的鮮亮,另一匹卻是大紅百蝶穿花,上頭細細地繡着金線,雍容華貴,映照在衆人眼裡都晃得人眼睛發疼,狠狠地看了這兩匹料子,二太太正強笑道,“郡主真是客氣!這兩樣兒都是好的,你們拿去做衣裳,定然好看!”說完,卻拿眼神示意,叫夷柔去拿那大紅色的料子。

夷柔只當看不見,心裡臊得不行,知道新城郡主這是看在夷安的面上捎帶自己,不然一個五品官,名聲又不好的官的女兒算什麼呢?值得這樣費心?便拖着懶懶在一旁的夷安過來道,“四妹妹先挑,”雖這話,卻將那大紅的往妹妹的手裡塞。

二太太見了,恨不得暈過去算了!

“我倒喜歡這個。”大紅的太耀眼,夷安入手那綠色的,就摸出這是難得的一種貢緞,如此看着不顯,然做出的衣裳卻能在日光下有各色浮動,華美非常,此時拿了這料子,見夷柔不安,她便笑勸道,“三姐姐何曾見我推過好東西?這個纔是好的,我瞧着這料子不小,正咱們各做一身兒,一同穿起來纔好看。”

見她眉目清明,夷柔心裡陡然鬆快了起來,便也笑道,“那這大紅的,咱們也各做一件,如何?”

“這纔是極好的。”夷安笑道。

二太太轉眼就見閨女敗家,心裡疼得流血,卻見丫頭領着那僕人進來,便有氣無力地問道,“有何事?”

“奴才是從山海關過來的,給府裡送喜報。”這下僕賠笑道。

“什麼喜報?”二太太振作了些,急忙問道。

“咱們老爺因功封了平陽侯,陛下命闔家進京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