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慕城和樑慕傾帶着兩個侍衛回宮,出門時與白葉擦肩而過。白葉對皇宮的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過,更何況兩個先帝遺子。可身份不同與往日,他們只是相互點頭,畢竟這青樓也不是什麼正經地方。
“好久不見。”公西意笑眯眯的。
擡眼看那兩個侍衛,也都是曾經身邊近人。白葉撩起衣襬,尋了一處舒敞地兒就坐下了。這時再看公西意,也不是當初泡在苦水裡、淚罐子中的那個。
“他對你還真是縱容。”白葉一面搖頭,一面卻又道,“一個謝字你不見得在乎,往後若是再有難處,絕不會如當日那般。”
公西意饒有興致地添了一杯酒:“那時的事你還記着呢?我都忘了……她還好嗎?”
白葉張開手臂,一襲名錦貴緞,通身氣派:“你看呢?哪家好的能浸在這地界兒。”
“也不能怪人家,這事兒擱在我身上,我也是不依你的。”公西意無奈地搖頭,誰願意被人欺騙呢?還是這樣的彌天大謊。“還說阿簡縱我,我看他最縱的還是你。”
“不會連這個醋,你都吃?”白葉大笑。
公西意道:“我還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好男色呢。不提他,你身子好些沒?離了那些糟心事兒,可曾復發過?一直想見你一面,他總攔着不讓。”
“復發倒沒有,只是現在局勢愈發緊張,我退出來後,能幫他的地方大不如從前。他爲了你……不提也罷。”白葉收了口,公西意也是明白的。若他是無情的樑簡,總不會被困到今日這個地步。
見公西意緘口不言,白葉故作輕鬆道:“攔着不讓見的人,你也見了。不如咱們一道去了,給他們騰個清淨地方?”
公西意瞪眼:“我還以爲你不那麼瘋魔了呢!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是你,連自己的夫人都勸不住,跑來這地方尋歡作樂。”說起這個,公西意又不安起來。她左右挪動着,全然落在白葉的眼裡。
“有什麼直說。”白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這麼喜歡青樓,不會是因爲習慣了吧?”
“習慣什麼……”白葉看着公西意閃閃發光的眼睛,一口悶酒沒嚥下去,全數噴出來。縱然被酒水弄溼了衣服,公西意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要不是我想的那樣,就好好回去哄哄你們家小鴿子,在這裡消遣可是最下的下策。”
*********
離了青樓,白葉親自將公西意送至長公主府門前。
“你這樣不打招呼就來,不會被拒之門外吧?”白葉替公西意擔心,長公主跟皇上之間的不愉快,現在滿朝文武皆知。
公西意催促着他回去:“止心再怨,也不會怨到我頭上,你快走吧。讓長公主府上的人看見,指不定明天怎麼糟蹋我的名聲呢。跟忽哲格的緋聞,阿簡都已經很生氣了。要是再把你添上,我可就聲名狼藉了。”
“你還在乎這些?”白葉覺得驚奇,他以爲公西意能做出來,就不在乎。
公西意翻個一個標準的白眼兒:“我能不在乎嗎?前些日子是跟阿簡賭氣,況且那些都是捕風捉影,現在可是在宮外。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是有娃娃的人!走吧走吧,趕緊走。”
白葉笑着停住腳步:“有他的侍衛跟着,你怕什麼?既然你不願,我就不送了。不過提醒你一句,解語花固然好,但情境壞了,跟着就會被人猜忌。有些事情,你解不開的。”
公西意反駁道”我可不是一朵人見人愛的解語花,我只是比較善良、比較可愛,比較矯情,比較心急……止心是我妹妹,你是朋友。”
“……”白葉的一本正經徹底輸給了公西意的厚臉皮,他擺擺手轉身就走。她說得對,有功夫在外面折騰,不如回家哄哄他的小鴿子。一天肯定是哄不好的,但他還有一輩子啊。
公西意看着白葉的背影,臉上沒有了笑容。她嘆氣,做了那麼多年的別人,如今神態裡的東西,竟抹不去了。爲這大梁的江山,阿簡還要辜負多少人?
*********
長公主府西門角,公西意叫了守門的小廝,表明了身份。那小廝左右瞅瞅,怎麼也覺得不像,尤其是見了公西意的衣服,跟宮裡的那位哪裡對的上號?
公西意解釋不清楚,只好讓跟來的幾個侍衛幫忙解釋。也不知那侍衛說了什麼,小廝一聽一溜煙去跑進去了,只留下幾個看守的婆子。
不至頃刻,只見幾個丫鬟掌着燈,扶着一弱骨的身影,急匆匆走來。
待公西意看清楚,嚇了一跳。
半年未見,止心竟瘦成這樣了!暮春的氣候,晝夜溫差還是有些大的。她衣服穿得單薄,鎖骨處的皮繃着,看得公西意心驚不已。再去扶她的手,已是無話。
“止心,你這是何苦……”本還想說上幾句,在想想當年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公西意深知其中苦楚,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樑止心扯出一個笑容:“姐姐來了,早遣人說一聲,害你白白在門外站着。”
“我站着算什麼,你看看你自己,瘦得都沒人形了。”公西意看着,全都是心疼。
“有什麼話進屋去說。”止心拉着公西意,眼睛卻不看她,左右恍惚着竟不知在看向哪裡。公西意忍着酸酸的鼻子,撇過頭去。什麼不能來,偏要來什麼。
兩人攜手走在園子裡,拉着止心的手,竟只覺出一捧細骨。誰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走着。公西意放眼看去,往日裡靜雅別緻的長公主府,一派蕭瑟。
明明是春夏,眼中盡秋冬。
路邊的野草比花木都高出一截,小路上的碎石塵土也無人清掃。荷塘裡高高低低的倒是熱鬧,可塘邊的蘆葦硬是掩上了人的視線,美景遙不可及。
進了止心的居所,公西意才稍稍放心。她只怕止心沒了心,連日子也不過了。
“無憂睡了?”那孩子她只在滿月的時候見過一次,是個大胖小子,可愛的緊。公西意隨手便能拾起小孩子的玩具。算算,該是還不會走路的。
“早早就睡下了。”止心請公西意坐下,自己纔像是完成了巨大的使命一般,坐在榻上。一動之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蒼白無力。
“你這樣……讓他如何放心。”公西意越想越難過,止心到了這般地步,那恩親侯府的人竟連個問安的人都沒有?皇室裡誰不知她與止心要好,也沒一個人敢跟她透個口風。越是埋怨,公西意越恨自己。只想着給止心個清淨,到頭來卻是扔了她一人在這大院子裡。
止心看着公西意憐惜的眼神,忍不住撲在了公西意的懷裡,失聲痛哭。
公西意的心就像是被絞了一般,窒息一樣的悶疼。她不說話,只想陪着止心哭。她知道這種痛苦,就像是藥藥不到一歲,就被送去當人質,那時她的心情,生不如死。
她就一直靜靜地陪着,陪到止心哭累了。
“姐姐,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三哥要這般待我!”止心淚眼朦朧地質問道,公西意卻無法回答,止心能做錯什麼?她什麼沒錯,忽哲宇也沒錯。只是這忽家的軍權,樑簡怎麼能不忌憚,這不敗將軍的神話,不敗將軍的民心……險些超過了皇權,這算錯嗎?
“止心,不值得。”公西意抱着樑止心,這是她看着長大,看着嫁人的妹妹啊。爲這些事情心碎,心死……不值得。“聽姐姐一句,無憂的倚靠只有你一人。就算忽哲宇不是將軍,可你還是長公主,止心……聽姐姐的,好好的活着,只爲了他,爲了無憂,你也不能這麼糟踐自己。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勸姐姐的嗎?“
止心淚水不斷,她記得,可是做到真的好難好難。
那一晚,公西意和樑止心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在慶州的時候。止心黏着公西意,兩人總是玩鬧到極累了,就在一張牀上睡下,睡着的時候她們還總是手牽着手。
*********
大梁三十三年初夏,先帝遺女,朝歌大公主樑慕傾下嫁,一等將軍範天北尚主。因皇后即將臨盆的緣故,宮內婚典的事宜有貴妃姜鬱洱打理,賢妃公西意助。
鳳冠霞帔,宮羽雀翎。姜鬱洱做事雷厲風行,自然不需要公西意摻和。她也樂得自在,不去和姜鬱洱搶風頭,只是在屋中給慕傾梳頭。
“嬸嬸,讓侍女做這些就好。”樑慕傾有些害羞。
公西意看着眼前的紅嫁衣,笑道:“我也是榮幸之至,大梁兩位最美的公主出嫁,都有幸親眼見到,你說嬸嬸的運氣是不是很好。”
樑慕傾心裡是不樂意這門婚事的,心中雖有膈應,但想着那範天北的身份到底是比姜維高上許多,心裡倒也平衡了。
“嬸嬸,範家和忽家……將來,我和姑姑的關係,該怎麼辦?”
公西意被問得一愣,隨即笑了:“慕傾,你可是公主!怎麼會想不明白這些,你皇叔要你嫁給範天北,一則定是這範天北爲人不俗,你皇叔纔對得起你逝去的父皇母后;二來範、忽兩家都是將門世家,都是大梁臣子,本質上還能不一心?只要你心裡是通透的,將來的日子難不住你。”
樑慕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公西意已經編好了最後一個髮髻:“來,帶上發冠讓嬸嬸瞧瞧。”
樑慕傾福身在地,幾個侍女小心翼翼地把精美的發冠戴在樑慕傾的頭上。公西意扶着她站起來,又拉着她轉了一圈。最外面的一層拖地紅紗還未披上,便已是美麗不可方物。
公西意看着,差點兒又把眼淚招出來。她第一次入宮的時候,慕傾還不會走路,如今竟到了出嫁的年紀了。她和慕城都是極讓人心疼的孩子,那麼小就沒了父母。又是在生在這最無情的帝王家,這麼多年的日子,可想而知。
本來,她該是大梁最幸福的女孩兒。
公西意每次見到她,總能想起樑辰,想起姜鬱冰。想起她給止心伴讀的日子,那時候也算是無憂無慮了。那時候慕傾還是樑辰最最寵愛的小公主,是被姜鬱冰溺愛的眼神牽着的孩子,是他們的心頭肉。
朝歌,樑辰有多愛她,纔會給她這樣一個封號。
晨起而歌唱,若是那時的路不那樣曲折,如果樑辰和姜鬱洱還活着。今日能看着他們的朝歌披上嫁衣,那又會是怎樣動人的一幕?
老天啊,總是把人間最珍貴的東西毀給大家看,是不是這樣纔會讓人學會珍惜?
“嬸嬸?”樑慕傾看公西意想什麼想的出神,小聲提醒道。
公西意回過神來,心中微微酸澀,笑道:“慕傾,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樑慕傾疑問:“難道不是父皇和母后?”
公西意笑着搖頭:“大梁十七年,你母后生下你。那時候嬸嬸才十二歲,也從未入過京城。可那時嬸嬸就知道你了,可比知道你皇叔要早。”
樑慕傾感興趣道:“真的?”
公西意點頭:“你一出生,你父皇就下了皇榜昭告天下。可是你父皇母后,並未許你名字,而是給了你封號。一出生就有封號的,你可是獨一個呢。朝歌,當時嬸嬸看了皇榜,便覺得這個封號,很美。”
樑慕傾好奇:“那名字呢?”
“皇榜上寫:天子樑辰甚爲喜悅,封其爲大公主,封號朝歌;納正光王諫,命公主名爲樑慕傾。你的名字,是你皇叔起的。”也是那時,公西意第一次好奇這正光王,好大的面子。竟然連公主的名字,都能取。
樑慕傾眼神裡明顯多了些什麼,公西意又道:“你不是常問嬸嬸,你父皇母后的事嗎?今日是你出嫁,你問什麼,嬸嬸都會告訴你,只有一條,絕不許哭。”
“我不哭,嬸嬸快告訴我。”
公西意想了很多,竟不知從何說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你父皇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該是大梁六年,那時你祖父還未立太子,只是給你父皇指了一門婚事,卻不是你母后,而是江家大小姐江譽典。”
“江……江家?”樑慕傾呆愣了,“那不逼宮造反的……”
公西意點頭,繼續道:“可你父皇與你母后本就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哪裡容得下第三個人,便鬧出了些兒女情長的糾纏。後來,大梁變天了。蠱術巫術風靡後宮,你祖父深受其困,朝堂小人當政……當時後宮之主是你皇叔的生母,太貴妃林華。她被重臣貶爲妖婦,要實施絞刑,你父皇是太貴妃一手帶大的,母子感情甚篤。”
樑慕傾若有所思,這些她也是聽過些閒言碎語的,但未曾想原來是這樣。
“爲了大梁的政治昌明,國泰民安……本來太貴妃是能逃出宮去的,但她只是把你皇叔和你姑姑送出宮去避難,自己選擇被火絞,生生讓你父皇看着行刑……那時你皇叔才六歲,你姑姑未至滿月,還未走遠就被追殺,跟着幾個親信四處逃命。”
“後來呢?”樑慕傾緊張地捏着手帕。
公西意卻略過了最殘忍的事情,笑道:“後來……你祖父駕崩了,你父皇是皇長子,理所當然地登基爲帝,許是太貴妃的事,讓他義無反顧地冊封了你母后。那時候的姜家,只是一普通的三品外員之家,遠不如今日的枝繁葉茂。除了你母后,這宮裡再無第二個妃嬪。”
樑慕傾也讀過不少的書,又聽了公西意的話,對身邊的事情,纔有些不同的看法。
“所以,皇叔很忌憚姜家?”
公西意搖頭:“這跟你父皇母后的死有關。”讓她開口來講,竟是這麼難的一件事。樑簡經歷這些的時候,她不在他的身邊。每每想到這兒,公西意總有淡淡的懊悔。
“你母后是姜家的嫡長女,一夜之間貴爲皇后。那時大梁的形勢比任何時候都要危急,蠱巫未除,外患不斷,疆域狹小,百信疾苦……慕傾,你父皇的治國之才,遠高於你皇叔。十年的時間,他擺平了一切,卻也養虎爲患。”
“他是爲了母后,才放任外公嗎?”樑慕傾問道,這些年,慕城私下裡也會跟她說一些外公家的事情,她好像懂了爲什麼皇姨娘要她選姜維,而不是範天北。
公西意無奈道:“你外公看準了這一點,除除拿捏你父皇。直到南臨事變,你母后和慕城失蹤,你父皇御駕親征……後來永城一戰,屠城之亂,瘟疫四起。”
“他們……”樑慕傾已經有些哽咽。
公西意捏捏她的臉:“說了不許哭的,無論別人怎麼說。你父皇和你母后,真心相愛,至死不渝卻是真的。他們固然錯了,還是大錯……可這人間癡傻人,何止一個兩個。慕傾,人生在世,起碼有一半都是身不由己的。”
樑慕傾終究是忍住了,她重重的點頭:“嬸嬸,慕傾長大了。無論是慕傾也好,還是慕城,我們都知道,自己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是大梁的孩子,而不是姜家的孩子。嬸嬸,以後慕傾再也不做混賬事,讓嬸嬸傷心。”
公西意不忍心:“慕傾都要嫁人了,自然不用嬸嬸多說。往後不管遇到什麼難事,只想想你和弟弟的名字。慕爲愛,兩傾城。這世上懂你父皇母后的,是你皇叔;不能懂的,也是你皇叔……你們但凡有一點兒體諒他,就是好的。”
樑慕傾終歸是溼了眼眶。
公西意也有些感傷:“新郎官就要來了,可不能掉眼淚。縱然嫁人了,你是朝歌,是慕傾,也大梁的公主。但別忘了,你更是範家的媳婦,範天北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