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樑簡身後的人羣裡,香氣環繞。除去皇后即將臨盆沒有出現外,其餘各宮的妃嬪齊聚與此。公西意鼻子癢癢的,打了個噴嚏。樑簡回頭看她一眼,微蹙雙眉,公西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打噴嚏這種事情,就像是內急一樣,忍不了的。
沒等範天北走上來,公西意接二連三地噴嚏,引得衆人側目。她只好埋下頭把自己憋得兩眼淚汪汪,鼻頭通紅。這是要感冒了嗎?這麼想着,那邊的新婚夫婦已經在聽樑簡的“諄諄教導”了。
約莫一刻鐘後,大殿上的禮數悉數盡了,範天南樑慕傾兩人,跪拜謝恩。公西意拿着手帕,隨時準備跟鼻子戰鬥,心想着等這邊結束了,自己要猛灌一壺熱水才行,要是真感冒了就得不償失了。禮畢後,樑慕傾突然牽着紅綢走到公西意麪前,行了大禮。
公西意驚地連忙去扶她,樑簡卻笑着說了一句:“知你孝順,往後常入宮來看你嬸嬸。”
樑慕傾點頭,四處站着的無一不驚,就連公西意都有些慌了。這嬸嬸一稱,都是慕傾慕城私下裡叫的,這大殿之上,外面侍立的都是朝臣,裡面禮官,札史不計其數,怎能用“嬸嬸”這麼……接地氣的稱謂,公西意下意識地瞪了樑簡一眼,心知他是故意的。
孝順?公西意一言不發,只是面帶笑容。這兩個字聽上去,就像自己是皇太后一樣,又老又慈祥的那種。她纔不要,她不就比慕傾年長十二歲,怎麼就到了孝順這一步?
送走了新人,宮裡纔是真的忙起來。
除去宮宴不可避免,晌午在範府還有官宴,之後纔是婚宴。宮裡的妃嬪自然是不能出宮去,除非被皇帝欽點伴駕。公西意想去,一個勁兒給樑簡使眼色,樑簡權當沒看見。惹得公西意怒目三分,臨散場他才說添了句,賢妃也一同前往。
這是公西意第二次進範府,第一次來的時候,她跟樑簡只是一紙婚約在身,實質上並沒有什麼關係,那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想想那個時候,從沒想到自己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成爲皇帝的妃子。
陪着樑簡來的,除了她,還有姜鬱洱和範英。公西意覺得有趣,這皇家果然是沾親帶故的。這麼一看,姜鬱洱是慕傾的親姨,範英是範天北的小姑,其中彎彎繞繞的關係,想想都讓人發笑。要是早知今天這情形,姜鬱洱還會不會陷害範英呢?
範天北大婚,取得是朝歌大公主,這可是範家天大的事情。無論是宗族還是旁支,繁茂的範氏齊聚一堂,那規模看起來竟比皇族還要龐大。公西意看得目瞪口呆。
最讓人敬畏的,當然是常年隱居於野的範老爺子和範老夫人。當真是老祖宗一級的人物,就算貴爲九五之尊的樑簡,也對他們充滿敬意。公西意自然是插不上話的,也不想湊熱鬧,站在旁邊看着,不失禮數就好。
範老夫人卻招手道:“意丫頭,這就不識人了?”
公西意連忙上前,範老夫人拉着她說了好半天的話,最後竟不讓她走了,就挨着她坐下。公西意爲難地看着樑簡,範老夫人輕輕打了她的手:“今日聽姑奶奶的,不要問他。”
老人一句嗔怪,惹得衆人大笑。倒是給了公西意一種錯覺。
這範老的地位,實在讓人匪夷所思。以前在赤嵬峰的時候,她挺着大肚子還幫師父偷過範老辛辛苦苦種的沙地西瓜,如今在這廳堂上,想想過往種種,公西意都要擡不起頭來了。單看這位次,就知尊卑。樑簡是一國之君,自然是首位,可範老就坐在樑簡身邊,兩人的位置看上去,簡直平起平坐。
姜鬱洱自然是坐在樑簡右手邊兒的,公西意被這麼一侃,就直接坐到範家的那邊去了。緊挨着範老和範老夫人,直到上菜了,她的頭都是濛濛的。
“怎麼這麼拘謹?”範老夫人有範家嫡子媳、嫡孫媳佈菜,也就是範天北的祖母和母親,公西意更是坐立不安,三番五次要起來讓座,都被範老夫人攔住。按照親屬關係算,範老夫人是樑簡的母親的姑姑,她也該叫一聲姑奶奶的,以前也不是沒叫過,可現在她就是叫不出口。好吧,她承認她怯場了。
“在宮裡拘謹慣了。”公西意不過腦子,脫口而出。說完了驚覺自己失言,正想說點兒什麼彌補一下,結果樑簡卻開口道:“朕還不知,在宮裡誰敢管着你……”
範老被樑簡一句話,逗得大笑:“阿簡這皇帝做的,還惹不起自己的妃子?我看也是,意丫頭的蠻橫勁兒,可不輸給林華啊!就是沒你母親討巧,你母親小時候啊,敢在你皇祖父面前掀桌子的。”範老對着樑簡,不禁想起了那段風華歲月。只可惜現在的孩子們,都沒了那時那般的風骨氣度。
公西意正在費力地消化着範老的話,那邊兒新人已是換了衣服來行禮。
她好像有點兒明白,樑簡爲什麼不惜打壓忽哲宇這樣的人才,也要扶範家起來。忽哲宇是一代名將,一手塑造了大梁威風凜凜的忽家軍,且爲人正直忠厚,又是一員神勇之將……可今日一見,公西意才知,範家與忽家有什麼不同。
這是真正的將門世家,可貴的不是將才,而是將心。
範氏讓公西意親眼看懂了什麼是真的貴族,不是權貴,也並非財貴。而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精神氣骨,也許這就是樑簡要爲大梁留下的東西吧。
“老爺子,你心都偏到溝渠裡去了!”滿堂人說話都輕聲細語的,且大多都在聽樑簡和範老說話,突然傳來一聲大呵,嚇了公西意一跳。這話鋒直指範老,公西意擡頭一看,這不是範天南嗎?
只見他春風滿面,大步走進來。
“天南!不得放肆!”公西意身後站着的,正是範達將軍的夫人,範天南的奶奶。
只聽她嚴肅道:“皇上和曾祖父都在呢,還不過來行禮,日日就見你這潑皮樣兒!”話雖這麼說,公西意也沒在範家人臉上看見一絲緊張或丟臉的神色。
“微臣給皇上請安。”範天南只是笑着,給樑簡行了禮。只等樑簡一擡手,他就跳起來道:“老爺子,天北一成婚你就捨得從山溝溝裡出來了,我成婚時,你怎不來?”
範天北成婚了?公西意多看了他一眼。
範老一巴掌打在他背上:“天天在樓子裡逛得,好意思說你成婚!如今領了官職,再讓我聽到閒言閒語,我打斷你的腿。”
範天南纔不怕他:“皇上都沒說什麼,進山種地的老爺子憑何打斷我的腿?”
公西意手心冒汗,到底是她在後宮呆的時間太長,以往最不講究的她,也被這樣的對話驚到了,範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低聲道:“前些日子,耀耀上山玩耍,我還問起你。這些年在宮中可好?別聽他們說這些胡話,淨是耍嘴皮子。”
公西意恭順道:“挺好的,只是規矩多了些。”
範老夫人慈愛地笑了:“是啊,皇宮裡規矩多,這府邸裡又何嘗不是。要是哪一日在宮裡呆厭煩了,就上山陪姑奶奶住一段時間,山裡清淨,也沒這些規矩。若是打算再懷一個兩個的,就來赤嵬峰養胎,就像當初一樣,奶奶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許是這話說的太溫暖,公西意突然低聲問道:“奶奶覺得我變了嗎?”
範老夫人笑:“自然是變了的,一別十載,人哪能不變的,只要是往好了變,就不必惶恐。你們年輕,還有大好的人生呢。”
“曾祖母,你與她說什麼呢?我都來了半天,你竟不看曾孫兒一眼。”範天南磨完了範老,就來磨範老夫人。
“什麼她她她的,你雖是年長,可意丫頭輩分兒比你長不說,位分也比你高許多,你理該稱一句賢妃娘娘。”範老夫人故意難爲範天南。
“我與賢妃是舊相識,不打緊的。”
“咳咳……”樑簡突然咳嗽了幾聲,看了一眼範天南,範天南立馬噤聲不說話了。公西意低頭忍笑,她爲什麼覺得所有人都在欺負範天南。
說笑間,有婆子附在主桌這邊兒說道:“明光公主帶着恩親侯府的小世子來了,可只是做偏殿落了座兒,說什麼都請不上來。”
公西意聽了,看着樑簡嘆氣。這兄妹倆不知還有沒有好的一天。
範老夫人雖久居山野,對這京子裡的事,也是了熟於心。她對婆子說道:“你再去請,就說是我讓她上來說話,在意丫頭旁邊添個位子。”公西意不停的看樑簡的臉色,心虛冗雜。但好在止心肯出門走走了,她以爲她不會來的。
幾個丫鬟擁着止心進屋,身後跟着的婆子抱着個奶娃娃。
公西意眼睛一亮,笑道:“坐這裡來,那日去你府上也沒見到無憂,今天可算是見着了。”婆子的心跟明鏡似的,公西意一開口,她就把孩子捧抱到公西意懷裡。
範老夫人見着小的,心裡也是歡喜,拉着止心的手讓她坐下說話。
止心的氣色,比那日見時好了許多。可以就是瘦的很,範老夫人細細問了她的飲食起居,又叮囑了許多,才說着:“把小世子抱過來讓我瞧瞧。”
公西意連忙把孩子給範老夫人。
範老夫人逗弄着,又抱給範老看,範老卻說:“阿簡,你瞧這孩子的眼睛,跟哲宇長得一模一樣,是個有精神的。還不到一歲,這胖乎乎的勁頭,直追天北小時候。”
公西意“噗嗤”笑出來,範老問道:“意丫頭笑什麼?”
“我笑老爺子這喜好太分明,瘦的如範天南老爺子就不喜歡,單單喜歡這肉嘟嘟的。”
範老仰頭大笑,範天南懵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範老爺子不疼他竟是因爲他肉長的太少!範老夫人也道:“意丫頭聰明,胖了好,胖乎乎的討喜。”
“阿簡啊,這小子長大了,一準跟他爹一樣!爲大梁開疆闢土,鎮守四方!”樑簡不說話,公西意卻是心驚。樑止心也是萬分緊張的,公西意不斷地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
樑慕傾入了新房,範天北也落座了。公西意越看,越覺得慕傾嫁對了人。這範天北和範天南,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卻一點兒都不像。範天南身如修竹,人也出落的挺拔英俊,又是個能說會道的;可範天北外表看起來是個壯漢,談吐間真真是赤子一般。
公西意見純真的女人多了,這純真的男人她可是第一次遇到。
比如範天北請安,磕頭都是紮紮實實地撞在地上,看得她肉疼。可一開口說話,是政務還好些,碰上女人就抓瞎了。公西意只是對他簡單友好的一笑,他都會不自在的別過臉去。懷着藥藥在赤嵬峰居住的時候,她經常會碰到範天北在山頂習武,大半年的時間他們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可想而知……
這樣的男人雖沒了風趣,卻是實在可靠的。
“只是小宴,馬上客人到了,咱就不能這麼自在的說話了。”範老夫人傾身對公西意說道,“你換座時,顧着點兒止心。宴席完了,也別急着走,來後堂找我,我有話與你說。”
公西意答應了。果然不到一刻,小宴結束了。緊接着就是正八經的官宴,公西意心裡揣測,古人還是非常有智慧的。分明知這官宴是社交場所,定然吃不飽,所以這是提前填飽肚子了?她領着止心,坐回了她該坐的位置。
很不適,因爲這位置左邊兒是姜鬱洱,右邊兒是範英……夾在兩個人中間,覺得殺氣很重,還好有止心,把她和範英隔開了一些。
一下子,所有人都正經起來了,大沒有方纔的肆意。就連範天南都斂去了嬉皮笑臉,臉上瞬間帶上了一層面具。單單從坐姿上,便能窺探一二。這氛圍一變,公西意就不太願意說話了,她和樑簡之間隔着個姜鬱洱,更不好偏頭去看。頓時變得無聊起來。
而有意思的是,她沒想到能坐着就把文武百官見全了,並且是挨個的,近距離的,能看見臉聽見聲音的這種。更激動人心的是,見到了姜禮本尊,還聽到他開口說話了。
這個在她的記憶力叱吒風雲的朝堂大佬,親眼看見,卻也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這個要派人圍殺她的心狠手辣的角色,親眼看見,卻也沒了想象中的恐怖。
姜禮當然不知道公西意在想什麼,在這裡於他而言,比公西意這種小角色重要的人比比皆是。樑簡是頭一個,範老、範天北……哪一個不是舉足輕重?
“姜丞相……”範老站了起來,緩緩舉杯,樑簡卻坐着一動不動,異常沉穩。
公西意心裡直打鼓,姜禮跟樑簡的關係,難道已經緊張到連表面的和平友好都沒有了?姜禮能把丞相做到這個地步,也是一株奇葩了。
姜禮走後,緊接着來的就是樑簡的外公,戶部尚書林老,卻也是範老夫人的幺弟。
本想着這該是一家人了吧?結果樑簡的態度更加冷冰冰的……
後來公西意就發現了,作爲皇帝的樑簡,對誰都是一副面癱臉,根本無所謂遠近。方纔那個溫和有禮的,不是皇帝,而是範老口中的阿簡……現在,皇帝的架子可謂是十足的,已經到了連公西意看了也忍不住跪下磕個頭的地步。
公西意正在目不暇接地看着這些攸關大梁百姓生活質量的官員們,並試圖一個一個地記住他們的樣貌和特點。耳中卻傳來一聲通報,那小廝問的分明是:富貴侯到了,是不是請見?
公西意一口茶水嗆到,猛烈地咳嗽起來。
樑簡將沉默進行到底,範老疑惑地看着範達將軍,範達首先想到的是範天南。範天南解釋:“不是我請的,又不是我成婚,你們看我做什麼。”
姜鬱洱開了玉口:“許是賢妃請的?”
公西意正要反應,卻發現越說反而越奇怪。
這時範天北站起來:“皇上,是臣親自寫了帖子邀富貴侯前來赴宴的。”他轉而又對範老解釋道:“曾祖父是見過此人的,他正是賢妃的兄長,此次南北運河就是由他捐資。”
範老當然知道公西誠,山下有個叫赤嵬的天天炫耀,他能不知道嗎。
聽說意丫頭在赤嵬居養胎,公西誠也是陪伴左右的。只是他未曾上過山,範老也就沒見過他本人。後來他以方戈之名,做的那些事,範老也是知道一二的。
“既然是客,當然要請進來。”範老夫人坐在那兒,氣場強大,完全不輸給範老。
樑簡終於開口說話了:“天北,你和公西誠相熟?”
範天北搖頭:“未曾打過交道。只是他既是皇上親封的侯爺,請他來赴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不說,樑簡也明白。
範天北心裡惦記的,恐怕是西南百萬裡的失地。
而青門的勢力能不能退出,是這失地能不能收回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