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洪泉的話,公西意嘲弄地看着樑簡。好一個皇子……是不是做大事的男人,都沒有底線?女人和孩子,在他們眼裡究竟是什麼?樑簡只是平靜地看着她,在他一汪湖水般的眸子裡,公西意看不出任何東西。除了深邃和坦然,她難以從樑簡的眼睛裡,看見他的真心。
“皇上。”洪泉提醒着,“宗親府的在殿外候着……”
樑簡還是什麼都沒對公西意說,只是將目光移開,對洪泉吩咐道:“讓天鑑司的人過來。”說罷,理了理衣袖拉開門大步走出去。
洪泉看了公西意一眼,暗自搖頭嘆氣,跟着樑簡的腳步走了。
只留下公西意一人,站在房間裡發呆。
她和阿簡之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層層帳幔。她努力的一層一層掀開,阿簡卻不斷後退。她想要理解他,他卻總是閉口不言。他越來越像一個好皇帝,優秀得讓她感到陌生。皇宮裡的人,也越來越怕他……不止一次,她看到洪泉那樣的大總管,立侍在龍椅旁,雙腿竟止不住的發抖。
這是皇帝必有的威嚴嗎?
這是皇帝必有的改變嗎?
公西意不知道,她仰起頭看着繁美雕飾的吊頂,沒有眼淚。這一天她哭的夠多的了,這些年她哭的也夠多了。殘忍的現實讓她難以張口,因爲不是她在承擔……這份愛情,還是不是她當初想要的?這份愛情是不是早已扭曲成了她不認識的模樣?
腦海裡跳出的想法,把公西意自己嚇了一跳。她恍惚着從自己的心事裡脫離出來,大口地喘氣,就好像差點窒息而死的人一樣,貪戀着自由自在的呼吸。多想無益……多想無益……公西意不斷給自己進行着心裡暗示,努力逼自己走出房間。
她要活在現實裡,但不願活得現實。
她穿過走廊,看見花池邊上幾個十四五歲的侍女,面容清秀,相互玩鬧着……她們的臉上的,有着讓人無比羨慕的生機。她索性駐足觀看,定定地站着一動不動望着。她忘記了一刻前,她的心跌宕起伏,她的眼裡容着淚水……這一刻她全都忘記了。
“賢妃娘娘金安——”其中有個眼尖的,連忙戳了戳旁邊的女孩。幾個女孩子本是嘰嘰喳喳的,看見公西意一下子安靜了。隔着小花池請安,舉止間都拘束起來。
公西意一下子回過神,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乾笑了一下,語氣裡微微地含着一些抱歉:“你們是哪個宮裡的?”
其中一個大膽一些的,緊張地蹭着腳:“回稟娘娘,奴婢們是浣局的,竟不知擾了娘娘的清淨,奴婢們這就走。”她們尋的這個小花園,精緻一般很是僻靜,卻沒想到會遇到賢妃。
“你叫什麼名字?”公西意笑着問道,她盡力讓自己看起來親切一些,因爲很明顯,這些女孩被嚇壞了。估計是偷了懶溜出來的玩的……想到這種可能,公西意心裡竟莫名多了一些輕鬆。
“奴婢名喚彩雲。”“你們呢?”
“琴兒”“綠若”“南衣”
其他三個女孩兒依次回話,然後慌張跪下:“娘娘贖罪,奴婢們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開恩……不要……不要告訴嬤嬤……”公西意心中一動,口裡默唸着,南衣……她喜歡這個名字,也喜歡這幾個小姑娘。
正坤宮,兩天來都熱鬧極了。
一紙詔書後,源京城裡有名有姓的,都知道當今的皇后娘娘生了個小皇子。皇上親口賜了名字,單單一個“滌”字。公西意坐在忽哲黛牀邊,兩人相顧無言。雖說撿回了一條命,可忽哲黛面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整個人慘白無神。可就算是這樣,也讓人感到極美。
第二天傍晚,等到所有人探望的人都走了,公西意纔來。差一點兒,眼前這個女人就死在了這深宮裡,只差一點兒。忽哲黛見公西意麪色沉重,即使渾身無力,也硬撐着坐起來。
“西意……”
“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公西意打斷她,“坐月子,不能着涼。”
“西意,你什麼都不問嗎?”忽哲黛吃力道。
公西意搖頭:“好奇心能害死貓,有什麼好問的。既然你們從未打算讓我知道,現在更沒必要跟我解釋。”
“生氣了?”忽哲黛拉一拉公西意的手,小聲問道。
“不生氣,這點事都要生氣,我早就被氣死了。”公西意語氣平平,“你瞞着,二哥不聞不問,樑簡閉口不言……你們都有自己的道理,只有我沒知道的必要。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問的呢?愛怎麼樣怎麼樣。”
“對不起。”忽哲黛蒼白無力地道歉。
公西意卻不接受:“你倒是該謝謝慕城,要不是他,你和孩子……還有姜鬱洱,你還是精心把身子養好,總有一天新賬舊賬要一起算清楚。”
忽哲黛笑:“是該算清楚。”
“真的是兒子!不信你看,我把皇榜都撕下來了!”忽哲格興奮極了,公西誠卻一臉漠然地坐着。“喂,你還是不是人?再怎麼說,這都是你的骨肉。你兒子都姓樑了,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我該在乎?”公西誠反問
忽哲格吐血:“你兒子,將來可是會問樑簡叫父皇!名字都被寫上皇宗了!”公西誠一句話堵死忽哲格:“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跟樑簡搶孩子?”
“也不是不可以啊……”最好連女人一塊兒搶回來,忽哲格受不了公西誠無動於衷的樣子,忍不住刺激他,“公西意可是全都知道了,你覺得她會怎麼想?你在你寶貝妹妹心裡,估計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大混蛋了。”
公西誠臉色一僵。忽哲格見效果不錯,繼續道:“你知道姜鬱洱差點就把哲黛害死,公西意不僅壞了她的好事,還當着很多人的面兒打了她一耳光,你說姜鬱洱能不記恨嗎?女人記恨起來,是會發瘋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就是好奇,你那麼心疼你妹妹,怎麼不幫她把姜鬱洱給……”
公西誠目光犀利:“這個問題該我問你。”忽哲格被看穿了,索性也不隱瞞:“好吧,我不是世俗之人。既然你不願對哲黛負責,又不願對孩子負責……我也不再多說什麼。但是他們我在世上唯二的親人,哲黛這麼多年爲青門做的還不夠嗎?”
“你想讓我怎麼做?”公西誠皺眉。
“接哲黛和孩子出宮,我不會勉強你照顧她們,我會帶她們遠離源京。”忽哲格正色道,他一個人的力量,還不足以跟姜家,跟樑簡抗衡。但是公西誠若是願意出手,成功的機率會大大上升。
“不可能。”公西誠拒絕。
“爲什麼?”忽哲格質問,“連這些你都做不到嗎!”
“你們一走了之,蜥蜴怎麼辦?”公西誠頭也不擡道,“楚流姻的事情已經讓姜家抓到把柄,這個節骨眼上皇后皇子失蹤……”
“公西誠,你能不能不這麼自私!”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公西誠的冷淡狠狠中傷了忽哲格。
再次見到忽哲格,公西意一下子就沒底氣了。她潛意識裡,覺得是公西家對不起忽哲黛。一開始她也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可是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以至於見了忽哲格,都沒有欺負的慾望了。
“你……見到孩子了?”公西意尷尬問道,可心裡一點都不清楚自己尷尬個什麼勁,這事跟她也沒什麼直接關係!突然公西意又變了一種態度:“對了,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他們不告訴我就算了,連你都騙我?忽哲格,你就是這麼欺騙你的救命恩人的?”
忽哲格趁機道:“你以爲我想騙你,是你二哥逼我的。”
公西意一下子沒話說了,良久才憋出一句:“他到底打算怎麼辦?你們都是怎麼想的?”
“西意,你要是當哲黛是好姐妹,你就幫幫她。”忽哲格開口。
“怎麼幫?”公西意不明所以。
“去勸勸你二哥。”忽哲格直白道,“他疑心病越來越重,總以爲哲黛是在算計他什麼,總以爲這個孩子是哲黛手裡的砝碼……可你知道,哲黛城府再深,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給他生孩子。”
哲黛姐姐和誠王八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公西意真的不清楚。她大概能猜到一些,哲黛姐姐對誠王八有意,誠王八對她無情。至於兩人是怎麼造出個孩子的,她就不知道了。但她從沒想過,誠王八竟然會這麼想哲黛姐姐。這個誤會,可就太大了。
“我找機會吧……”公西意也不能保證什麼,她哪裡知道這些男人天天都在想什麼。
忽哲格看着公西意,公西意被看得毛毛的,她心虛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忽哲格苦笑一聲:“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和你二哥一點都不像。”
“我們超像的,小時候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後來長大了,就不太像了。他氣質很好,我……”
“我說的不是長相……”忽哲格無奈插嘴,“你和你二哥的性子,簡直是天差地別。明明是一個孃胎裡出來的,他能那麼無情,你卻愛多管閒事。”
公西意一愣,笑笑不說話。在另一個世界,她和公西誠本就是兩個不相干的人,根本就不會有什麼交集。如果沒有意外,她回國是要到家鄉的一個大學做講師的,安安穩穩地呆在父母身邊盡孝,做個普普通通的人,相親嫁人結婚生子……而公西誠,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們怎麼可能相似?
“娘娘,勤思閣的小公公來了,說是皇上今晚過來。”
公西意乾巴巴地一笑。他什麼時候都是想來就來的,讓人提前來通知,還是頭一次。
“是要準備準備的意思嗎?”公西意問。
宮女一下子就被問住了,良久才道:“是。”
公西意扔了手裡的書在桌上,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剛晃悠了一圈兒脖子,突然“轟隆隆”的雷聲傳進來。要下雨了?
“好了,你們看着準備吧。”公西意略過宮女推開了窗子,雨水的味道、熱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豆大的雨點先是零散了砸下來,緊接着越來越密集,不一會兒竟變成了傾盆大雨。
“娘娘,當心雨水掃進來……”宮女輕聲提醒,公西意卻不在意。
已經好久沒下雨了。她伸手去,雨水砸在手心手背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她想着這時該去荷塘的,傾盆大雨的下的荷塘、湖面,總是有別樣的魅力。越想,心裡越癢癢。
“你去拿傘來,我出去走走。”
宮女驚呆了:“這雨……”
公西意笑眯眯地:“你不用跟着,我自己去,也不走遠。”
宮女只好點頭。公西意一個人拿了一把大大的羊皮做的傘,一腳剛踏入雨地,裙子就溼了一大半。這下她一點顧忌都沒有了,撐着傘跑在了瓢潑大雨中。她感受着包圍她的雨水,感受着穿林打葉的噼裡啪啦,卻覺得這世界變得特別的清淨。因爲暴雨的緣故,諾大的皇宮裡,一時間竟見不到人。她穿行在雨裡,突然覺得很快樂,很自由。踩着雨水,繡花的鞋早已溼透。遠處的鏡湖,在雨裡變得深遠起來,唯美動人。
而荷塘上的木折橋被雨水沖洗的乾淨,荷花東倒西歪的,荷葉被風颳得翻來覆去,時不時竟還能看見幾只跳出水面的紅鯉魚,特別歡脫。公西意在亭子裡收了傘,靠坐在亭柱之間的懸木上,獨自賞着這難得的美景。
看着看着就入了迷,不知什麼時候,她已側躺在懸木上睡着了。
洪泉內務府的人,一行一行的擡着各式各樣的箱子,冒着大雨進了上水宮。
而樑簡早已等候多時:“還沒找到?”
“已經派人去找了。”洪泉趕緊解釋。
樑簡卻已經發了火:“朕讓你提前一個時辰來說一聲,你是怎麼做事的?”
洪泉百口莫辯,他是派人來說了,宮女也告訴賢妃了,但……人家賢妃根本不在意,聽了只當沒聽,還不是由着性子出去玩兒。說來別人都不信,喜歡暴雨天出去轉悠的,賢妃是他見過的第一個。
樑簡等得不耐煩:“朕自己去找。”
洪泉連忙拿了傘跟上,賢妃真是個祖宗一樣的主子,還生了四個小祖宗……哪天不出點兒幺蛾子,反而讓人稱奇。路過鏡湖旁的荷塘時,樑簡本是不打算進去看的。盛夏的荷花長得很高,層層疊疊的擋住了人的視線。他突然就停住腳,沿着夾在荷從中的木折橋往裡面走去,轉過一個彎兒,便看見了懸木上睡得正香的公西意。
洪泉一時沒忍住竟笑了出口,樑簡一個眼神,洪泉才收斂起來。
“奴才在外面候着……”說完就撐着傘,沿着折橋走出去了。
一時間這靜謐的空間裡,只剩下公西意和樑簡兩個人。公西意睡得很熟,細細聽着還能聽到輕微的鼾聲,樑簡看她睡得好,不忍心吵醒她;可又怕她着涼……於是脫了擋雨的披風蓋在了公西意身上。他坐在了另一側的懸木上,靜靜地看着在這滂沱大雨裡熟睡的女子,不願移開眼。她是不喜歡這皇宮的,一直都不喜歡。
他知道,卻裝作不知道。今日他之所以遣人來稟,就是怕她不在。本想着下雨了,她該老實呆着的……他才帶人來上水宮。聖旨還在上水宮裡靜靜的躺着,而他心尖上的人卻在這雨亭中酣睡。樑簡禁不住染上了笑意,很久很久他都笑不出來。
“皇上……娘娘她……”洪泉見樑簡一個人撐着傘出來,身上的披風卻不見了。
“朕還要回勤思閣處理政務,你不用跟來,在這兒候着。”樑簡吩咐道,“別讓什麼人過去,擾了她的清淨。”
“是……”洪泉應道,“那聖旨……”
“不必等朕,她一回去就頒旨。”
公西意悠然轉醒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亭檐上淅淅瀝瀝地落着水滴,公西意睜開眼,動了動半身發麻的身子,才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披風。她一眼就看出來,這是樑簡的披風。黑絲的綢緞上,有着龍紋暗花。她撐着身子坐起來,四處張望也沒看見樑簡的影子。他來過了嗎?
公西意把披風疊起來,一陣風出來,荷葉嘩啦啦的響,不少荷葉上的雨珠被吹落在荷塘裡,清脆的響聲很好聽。她深吸一口氣,從裡到外有了一種深深的滿足感,就像是得到了所有的安慰和開解。拿起傘,抱着披風,沿着折橋走出去。看見了洪泉的身影,下意識的她以爲樑簡也在。
“皇上回勤思閣去了,命老奴在這兒守着。”
原來他真的來過了啊……公西意突然臉皮薄起來了,“洪總管等了多久?不會是一直在大雨裡站着……吧?”洪泉卻笑着岔開了話題:“老奴是等着恭喜皇貴妃的,晉封的聖旨已經到上水宮了。”
“皇貴妃?”公西意乾笑道,“洪總管不會是在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