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子在離南陽郡還有十里地的阜豐縣別過,姜家兄妹繼續往西行。上了官道,總算少些顛簸,又過小半日,這纔到了郡城門外。
此時五姑娘袪了暑熱,只是舟車勞頓,整個人瞧上去分外疲憊。好在路上有姜楠耐心照看,也就沒因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趕路,再鬧脾氣。
姜昱打馬來到七姑娘跟前,彎下腰,透過窗戶,視線剛好與她齊平。衝老宅那方向擡一擡下巴,神色極淡。“回去過後,無需顧忌他人臉色。若然老太太刁難,你只管裝暈便是。”
大房這場禍事所爲何來,他知道的遠比她清楚。那位親自下令給的了斷,便如閻王索命,因果昭昭,生死簿上掛了號的。
大老爺自作孽,取死有道,怪不到七妹妹頭上。
難爲他這樣嚴肅刻板之人,也會教她投機取巧,走歪門邪道。七姑娘搖着團扇,呵呵直樂。
那人走的時候,冷臉告誡她,“若然敢裝模作樣,任人欺侮,回去等着領藤仗。”
分明都是一樣的關切,表現卻如此不同。二哥哥一心替她拿主意,不像世子,揭穿她不說,俊臉一板,真個嚇人。
七姑娘這麼一比照,覺着還是二哥哥性情好。
馬車在石板路上徐徐前行,她撩起車簾,路過市集時候,看見窗外掛着的熟悉招子,記憶裡那些泛黃的畫面,像是活了,復又鮮亮起來。
“小姐,張家鋪子的豆豉魚,太太最愛用的。”回了故里,春英也雀躍起來,興奮指給她看。
那鋪子是家百年老店,經了幾代人打理,門板上的漆已剝落了大半,店家捨不得銀錢沒理會,風吹日曬,漸漸透出股別樣的鄉味兒來。門前藍底白字的布幡子,瞧着就好像嗅到了老張家祖傳的手藝,令人嚮往。
兩開的店門洞開着,裡間照舊只擺了八張食案,不多不少,坐滿了人。跟她離去那會兒,真是丁點兒沒變樣。生意還過得去,門外有拎着食盒排隊的小丫鬟,那是富貴人家的主子,有好這一口的,使喚了婢子出來端菜。
“他家豆豉魚,做好了總是盛在竹篾編的小簸箕裡,底下墊了糉葉端上桌,與別家都不同。芡汁熱騰騰澆上去,香滑爽口。”七姑娘好記性,春英點頭不迭,主僕兩個一臉回味。
怎麼忘得掉呢,以前每次出門,姜大人總是陪着太太到這處用飯。兩位姑娘很是喜歡,兩位爺卻嫌棄魚刺兒礙事兒,不怎的動筷子。
一路看過去,她離開已有五六年光景,南陽城變化不大。買賣營生不好做,世道維艱,少有人肯背井離鄉,去陌生地方從頭打拼。更何況,尋常百姓,祖祖輩輩就講究個“衣錦還鄉”“葉落歸根”,對舊居總是格外舍不下。
到了羊市口,馬車拐進了狹長的巷子,再走小半刻鐘,繞過長街,遠遠已瞧見姜家大門外蹲着的兩座石獅子。近鄉情怯,這裡烙印了她最初到那幾年或喜或憂,卻真實樸質的時光。
唯獨與舊時不同,如今燙金牌匾兩側,還掛着白色祭奠用的燈籠,穗子飄起來,遠遠望去,只覺門庭冷落,透着股悽然。
“小姐,您瞧石階下那個抄手,探頭探腦的,是不是府上三管事叔貴?”春英回頭,臉上帶着分憂色。“怎地是他迎出門?您與幾位爺還有五姑娘,都是二房正頭主子,怎麼也輪不上他出面。這不是憑白叫人看笑話麼?”
照理說,二房兩位爺和姑娘回府,當是府上大管事迎出門。身後二十餘僕從,都得規規矩矩侍立兩側,這纔是世家該有的氣派。
七姑娘凝神端看片刻,瞧出叔貴心不在焉,不時往門裡打量,再瞧他身後稀稀落落,只跟着三五僕從,心頭已有幾分猜測。“待會兒少說話,家裡怕是生了變故。”
老太太不待見她,她無話可說。可姜老太太打小心疼大爺姜楠,那真是疼到骨子裡去,幾乎稱得有求必應。連帶對姜柔也和藹三分。絕不會平白無故落嫡長孫的顏面。
更何況,門外竟沒見到太太身前的妙娥,莫非她爹與太太,尚且還落在她們身後?
“快快快,還不快給大爺二爺,五姑娘七姑娘問安。”馬車還沒停穩,叔貴已帶着人迎上前,呼啦啦拜在地上,說話不帶喘氣兒的。
“您幾位可算到了,前日就盼着,沒等到人,老太太空歡喜一場,這兩日都不得勁兒。每日都遣小的出來打探好幾回,早上聽說還沒到,用飯時候索性只喝了兩口粥。小的遠遠瞧見馬上像是二爺,忙不迭往裡頭送了信,想來這會兒老太太已等得急了。”
書貴是個圓滑人,挺着個肚腩,最愛在腰間綁杏黃的繫帶。這次回來,好似肚子又漲一圈兒。
“兩位爺長高了,一看便不是尋常人。老太太常誇您二位出息,日後是要光宗耀祖的。”
春英扶着七姑娘下車,偷偷看自家姑娘一眼,果然姑娘一臉和氣,眉眼雖精緻,卻少了分靈動。春英一想,姑娘纔回來呢,轉眼又是離家時的模樣。不溫不火,跟能說會道的五姑娘站一塊兒,立馬給比了下去。
這不,五姑娘還知曉強打起精神,問老太太老太爺安好,自家姑娘悶葫蘆似的,偶爾附和點一點頭,好像她要說的話,五姑娘都能代勞。
“五姑娘這是……”能在府上當管事的,豈能沒幾分眼色。一瞧這位臉色不妥,立馬錶了憂心。
“姑娘自得了大老爺去了的噩耗,一時受不住打擊,心頭積了鬱氣,身子不大好。”五姑娘問了要緊的話,像是再沒力氣開口。這話是辛枝說的,聽得春英偷偷翻一個白眼。
“如此,姑娘真是有心,老太太曉得姑娘這樣孝順,心裡總能寬慰些。”再看七姑娘,叔貴本想順勢逢迎兩句,話卻堵在嘴裡,如何也出不了口。
七姑娘面色紅潤,整個人一看便知康健得很。哪裡有半分哀痛?五姑娘那是顯見的,一身風吹就倒的病態,這位倒好,是特意陪襯五姑娘孝心來的。
正搜腸刮肚想法子周全,卻見七姑娘轉過身,眉宇間透出絲憂心,“事不湊巧,來得晚了。咱們做晚輩的,沒趕上靈堂裡給大老爺敬一炷香,還叫老太太成日裡掛念,實在不該。卻不知大老爺去了,大太太可安好?有沒有哀傷太甚,傷了身子?”
半靠着辛枝的五姑娘一聽,方纔想起還真把大太太疏漏了。真是人病了,腦子也糊塗了。
叔貴訕訕,極快遮掩過去,只曉得含糊其辭,“府上幾位主子起初哪個都是悲痛難當,過了大半月,如今都安好,安好。”
哦?當真安好?七姑娘眨眨眼,偷偷朝姜昱遞個眼色:原是大房又出了幺蛾子。
之後再問一句,“爹爹跟太太得了信,早我們幾日到的呀?”眼裡帶了濡慕,將打探的心思遮掩得極好,分明只是姑娘家離家許久,惦念爹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