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藤仗二十?暗室裡禁閉三日?原是如此麼。算計得倒是滴水不漏了。
再兩日便是女官試,狠狠打趴下了不算,怕她命硬,託着殘破的身子趕赴殿考。索性手腳乾淨些,關了人,任她本事通天,一筆“缺考”,萬事休矣。
七姑娘暗歎一聲,好狠的手段。這便是她不喜燕京的緣由。如今再想想,那位做了亂臣賊子,真要反了這天,她竟覺着解氣。
兩年苦讀,盡付流水,換誰都會心存怨忿。可比起替自個兒叫屈,她更多卻是想起那人於此事上花費的心思。
彼時尚在書院,他一日裡有大半工夫忙於政事。便是如此,尤且細心替她備下應考的書冊,得空便逮了她考校課業。因着她敷衍了事,急功近利,更是頭一回與她真個兒動怒,攆了她出門,好些日子不搭理人。
及至他回京入了仕途,每月裡來信,除去不加遮掩,說些叫她面紅耳赤,心裡歡喜的情話;從未落下嚴命叮囑,督促她“勤學不綴”。
晉升女官,此刻於她,已遠非當初“能夠出宮,日子舒坦”這層念想。就好比上輩子情投意合的男女,約定了共同考上一所高校,除了是對目標的認定,還有對彼此情意的期許。
從前沒遇上足矣令她動容,攜手並進之人。此生得他眷戀,她既下定決心伴他身側,又豈能畏縮,半途而廢?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此事並非牽扯她一人。自來好脾氣的七姑娘,被欺得狠了,耐性消磨殆盡,再不肯忍氣吞聲。
於是學着五姑娘叩首的模樣,緩緩俯身,挺直脊樑,額頭抵在交疊的手背上,打進門兒起,頭一回主動吭聲。
“公公且慢。插瓶一事,絕非奴婢兩人辦事不利,闖出了禍事。而是有人故意謀害,背地裡使出下作手段,詣在阻攔婢子女官終選。還望公公與女官大人明鑑,莫叫歹人陰謀得逞。”
出乎意料的,七姑娘一鳴驚人。
大殿當中,女子言辭懇切,字字清朗洪亮,語聲平和。便是鳴冤,亦不顯得焦躁迫切。仿似剛纔趙公公發落,她未曾聽進耳中,丁點兒也不懼怕。
相比五姑娘單隻呈情,這位卻是一刀見血,血淋淋剝開了事實,將暗地裡那些個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不差給揪了出來,拎到檯面兒說。末了,不忘給高臺上那位提個醒兒,光天化日,需得明辨是非,認清黑白纔好。
至於七姑娘話裡罵的“歹人”,矛頭所指,她是懶得多想。看趙公公青白交加,仿若見鬼的神色,該是心頭一清二楚的吧。
五姑娘早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傻了眼。梗着脖子,向身旁七姑娘看去。只見她深深一福,雖是俯首的姿態,身形嬌小,卻叫她覺得眼前之人,倔強着,自有一股正氣。陷在傍晚朦朧的光影裡,只她光彩華盛,凜然不可小覷。
這便是與她一個屋檐下長大,最是好相與的姜家七姑娘麼?姜柔恍惚着,只覺此情此景,很是陌生。
趙公公本已起身,聽她不知死活出言請命,“嘶”一聲,尖着嗓氣兒,倒吸一口涼氣。宮中這些年,見過蠢的,沒見過這般不知輕重,蠢得不要命的。
頂撞已是不該,更何況,區區一個新進宮的宮女,竟敢空口白話,便咬定了爲人構陷,當着這許多人跟前,大聲替自個兒辯白。
趙公公呆立許久,眼皮子狂跳。正待發火兒,重重發落了這不開眼的,再加二十藤仗,打她個半死。便被身旁付女官鑽了空子,立時插了話。
“哦,你既喊冤,便該曉得其中厲害。若然信口胡謅,欲行脫罪,待得此事查清,便是罪加一等。如此,你可仍舊咬定,是被旁人給害了去?”
能拖延些時候,付女官自是竭力相幫。只她如何也想不到,七姑娘開口便是這般篤定。司禮監的副總管開罪了也就罷了,可聽七姑娘話裡意思,對這背後之人,也是丁點兒沒客氣。這位膽子也是夠大的。
只不知這份篤定,是真有成算,或是虛張聲勢?之前她與趙公公也傳喚了幾人,沒盤問出可疑的地方。正因如此,她纔會被壓了氣勢,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應對的法子來。方纔正暗自焦急,哪裡想到,顧大人沒等到,卻等來七姑娘一反常態,很是果決,壞了趙公公不管不顧,便要拿人的盤算。
雖則覺得七姑娘話說得太死,極有可能不好收場。可一想有了這藉口,她便可以趁機發難,拖延一宿,明日再審問,事情便會大有不同。付女官看着底下不卑不亢,依舊懇請徹查的七姑娘,暗自叫了聲好。
不愧是那位看重之人,雖爲女子,卻有急智,膽色尤其出衆。兩年不見,變化竟是這般大的。
“依下官看來,此事尚有疑點,聽她說說無妨。”付女官含笑頷首,回首盯看趙公公,眼裡隱隱藏了譏誚。假髻上的金步搖,灼灼閃着光,刺得趙公公心火大盛,冷哼一聲,拂袖只得回身坐下。
“你倒是說來,何人害你?若說不出個丁卯來,便是信口雌黃,定當嚴懲不貸!”兩手撐在膝頭,趙公公一雙豆眼,冷冷泛着光。面色比頭頂烏黑的巧士冠,更見黑沉。
這姿態,分明是即刻審問,一刻也不容她拖延。宮中多年,誰不曉得這“隔夜”最是有學問。關了的婢子尚能懸樑吞金,“畏罪自殺”。白的都能說成黑的,暗中動手腳,叫人防不勝防。這事兒要給足了時日追查,誰能擔保,明日這丫頭還能叫他隨意拿捏?
還是先打殘了作數。叫她起不來身,且看她如何晉升女官。
趙公公身後有人撐腰,自覺只要自己人這頭不出差錯,絕不可能叫到嘴的鴨子給飛囉。
付女官看着底下神情平和,分毫不露怯的七姑娘,頻頻給她使眼色。此刻最恰當卻是用“拖”字訣。拖到顧大人那廂動手,今兒這場禍事也就過了。
七姑娘謝過付女官叫起。只依舊跪在大殿中央,眼角留意已過了小半時辰的更漏,心頭一泠,深深吸一口氣,看來背後之人,遠比她想的更難對付。
這便是深陷後宮的壞處了。正應了那句——鞭長莫及。
他,該是被人攔下了吧。
七姑娘擡頭望向高臺上的副總管大人,只覺這閹人怎麼看怎麼一副不男不女的陰損相。難怪了,殷姑娘幾次三番,對內廷掌管下的宦官,如此不待見。
目光偏轉,落在隱隱透着關切的付女官身上,七姑娘眸色柔和幾分,越過了那叫她心生厭煩的太監,徑直向女官大人懇請一事。
遠水救不了近火。她總不能事事依賴他,與他添麻煩。有些事兒,需得自個兒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