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太屋裡被二爺領出來,七姑娘一路安安靜靜,綴在他身後一步不落。
到了四方齋,姜昱引她進了東邊的廊如亭。姜瑗立在當中,偷看他憑欄的身影,再望遠些,正巧對着亭外散着墨香味兒的“洗硯池”。
二爺自開蒙起,每日必定習字百遍。仿先賢之道,意在提醒自己勤練不輟,方纔有了今日這方黑黝黝的墨池。
四方齋裡常年只種楠竹,不見豔麗花卉。便是姜昱每年送姜瑗的生辰禮,也與竹扯得上幾分關係。譬如幼年時的竹馬、竹蜻蜓;如今她案上擺着的紫竹筆筒,八孔洞簫。
由此可窺得二爺姜昱也免不了俗,自帶了些文士的清高。
此刻帶她過來,姜昱遠遠比面上顯露的更爲惱火。“何事值得你這般費心?莫以爲自己乾的事,旁人就不知曉。若非你在後頭推波助瀾,桃花塢裡七姑娘丟了一隻荷包,能鬧到一夕之間傳遍府上?阿瑗,你倒是隱瞞了何事?”
闔府上下都知道,七姑娘性情溫婉,待人和善。可誰又清楚,便是這個有着幾分散漫性情的姑娘,自小聰慧機敏,最大的本事便是藏拙。
若非六歲那年他失足落水,患了驚魂之症。他還不曉得,七妹妹竟有這樣的本事。那時候她每晚抱着棉被,任誰勸說也聽不進去,非得賴在他屋裡,跟他一張榻上安歇。
這般半月過後,二爺“驚症”顯是好轉,再一月,竟奇蹟般痊癒了。這般生生打了南陽郡城裡最是德高望重的郎中一巴掌,使得那老郎中羞慚不已,親自登門謝罪。只言自個兒醫術不精,險些斷了二爺前程。
之後那老郎中舉家回了鄉下,可見心裡負疚,實在過意不去。那會兒許多人都一旁看笑話,數落那郎中信口雌黃,老而無用。
姜昱至今記得,患病那些日子,夜裡每每將被驚醒,迷糊中像是有一雙軟綿綿的小手,輕輕柔柔按在他額角。耳畔有女童嬌嬌糯糯的話語,一聲一聲,像是最溫暖的光耀,照亮他夢裡沒頂的深潭,也隨之驅散心頭的陰霾。
醒來扯了她辮子詢問,五歲的小姑娘眨着眼眸,一臉迷糊看着他,轉頭便哭着去向太太回稟,說是二哥哥病得更重了,得多用幾服藥纔好!
之後幾日她整個人尤其愛打瞌睡,跟前服侍的人都以爲七姑娘這是憂心過度,夜裡很難睡得踏實。待得他終於好起來,又長了些年歲,這才稍稍回過味兒來。
哪裡就有這樣巧合的事!越想越覺事情古怪,後來偷偷叫福順藉口回鄉探親,專程去了那郎中鄉下家裡一趟。這才知曉,當年那戶人家臨去前午後,十分古怪,被人叫開了門。
那人匆匆扔下個包裹在大門外,早跑得遠了。小廝打開來看,裡面包着的全是碎銀子,加一塊兒得有半百之數!
從那之後,姜昱便對她格外留心,越發管教得嚴厲。
聽丫鬟說,七姑娘許久不吵着出去買零嘴兒。七姑娘在太太跟前更加乖巧,討了賞錢總能樂上好些時日。七姑娘將自己最喜歡的手釧拔了下來,做五姑娘的生辰禮……
“都是碎銀子”,“真有這般多銀錢,怎地不換了銀票”……福順帶回的消息,終究叫他更認定幾分。
若真是她,每年儉省下來的用度,自然是太太給的零花。
那時候方纔知曉,所有人都小瞧了她,小瞧她的本事,小瞧了她的擔當!
姜昱默默回想着記憶中永遠抹不去的舊事,回身再看她,眼中神色晦澀難明。
“怎麼,還是不肯說?”
五歲那年已聰慧至此,叫他如何相信,她竟會爲了一隻見鬼的荷包,幹出這樣的蠢事!
小手揪住湖藍色紗裙,避開他含怒的注視,姜瑗轉眼看向亭外的新竹。抽了竹心,蔥翠碧綠,煞是好看。
還是瞞不過他呀……自那件事過後,他好似隱有察覺,總是對她看得極緊。也再沒有對第三人提起。
這樣的二哥哥,她卻是百般不願與他說謊。
眼看她彆扭着側過臉去,輕抿着脣瓣,低低垂了眼瞼。往日在他跟前神采奕奕的小臉隨之也黯淡下去,姜昱突然就覺得心疼。
她該是溫溫和和的笑着,眼睛像星子一樣,滿滿都盛着歡喜。如今他替她憂心,怕她又瞞了如何了不得的大事。需知曉,她絕非不懂分寸之人。但凡她如此,必有緣由。可若是逼她至此,生生叫她失了笑顏……
哎,罷了,不宜再勉強了她。想來她一閨閣女子,再大的事兒,總不至於收不了場。
走過去輕輕摟住她肩頭,緩緩將她腦袋摁在他胸口。姜昱鮮少露了柔色。“你若不肯說,往後再不迫你。只是若是事情令你爲難,記得說與家裡人知曉。”
她是擡着下巴,眼睛晶亮與他叫板的阿瑗,亦是他心中最爲珍視之人。若是能夠,他定一生都護着她。
鼻尖酸酸的,胡亂點一點頭。別緻的髮髻被她遮掩難爲情的舉動蹭得有些毛糙,好笑睨她一眼,姜昱牽着人,喚了綠芙替她打理。
“答應太太的事,不可不作數。阿瑗記得,從明日起,早些過來一道溫書。”雖則放過了她,卻不能沒有懲治,放任她作爲。
不時常敲打着她些,面上慢騰騰,性子像棉花似的七姑娘,暗地裡乾的事兒,實在叫人放不下心。
正慶幸今日姜昱好說話,放她一馬。便見這人又唬了臉,轉眼已是嚴正模樣。之前在太太屋裡還以爲他是隨口一說,替她變相求了情。哪裡知曉這人還當真了?!
七姑娘被二爺管教的時候,太隆郡行館,周準正翻看昨日在天井拾到的香包,隨意在手心拋玩耍弄。
有了字條提示,不難猜出此物爲何人遺落。本想着回稟了世子,看主子如何處置。待他再仔細一想,那樣狡詐的女子,若然能捏住她把柄,對世子的病症,也多了重保障。
周大人目中厲色一閃而過。任她工於心計又如何,他非世子那般人物。那位不屑如此不齒手段,他卻是不介意的。
倘若她膽敢不盡心力,或是暗中下絆子……他便叫她聲名狼藉!叫姜家因她而蒙羞!想來這樣重的罪名,足以令她萬分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