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長街,一路他都抱着燚哥兒。她很想問問,胳膊不酸麼?可再想想,他若是喊累,莫非她還能接手不成?七姑娘掂量掂量自個兒小身板兒,趁燚哥兒興致勃勃,左右瞅瞅,觀賞花燈。靠近了勸他,“要不您換隻手抱抱?”畢竟是四歲的孩童,怎麼可能一點兒不沉。
他沉靜的眸子在她面上稍頓,避着燚哥兒,虛扶在她腰間的手臂輕碰她兩下,很快便退回去。
“常年習武,豈會連個孩童都抱不住。單論分量,阿瑗當真分清了麼?”他刻意壓低了語調,小兒跟前,到底有所收斂。
她只覺這話低低沉沉,聲氣兒不大,一字一句鑽進她耳朵,異常清晰。加之方纔他在她腰間輕輕那一碰,他未道明的話,其中深意,不難領會。
一手燚是哥兒,一手是她。實實在在抱在懷裡的,再重,重不過右手護着這個。
她溫軟的眸子回望他一眼,臉頰慢慢爬上層薄薄的緋紅。
最初管大人知會她,世子不喜人多話。然而卻忘了多提點她兩句,這人慣來是話裡有話。
正經事兒上還好,琢磨清楚了照辦就成。唯獨他隱在字裡行間,需得花費心思,好好兒揣摩的情話,只叫她每每意會,都跟醉酒似的,陶陶然,驚喜而失措。
她偷眼看他,夜幕底下,道旁掛着橙黃的燈籠。這人側顏清俊,瀟瀟朗朗的風儀,模糊的光影灑在他身上,襯得眼前人俊美無儔。微微抿着的脣角,兇她那會兒,必定是不假辭色。偏就是這麼一張削薄的嘴,溫情起來,又叫人禁不住怦然心許。
她斂了思緒,聽燚哥兒轉身與他說道,前些天收到的小玩意兒,如何得趣兒。小孩子說話絮絮叨叨,翻來覆去,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耐着性子,靜默傾聽,偶爾還能附和兩句。
她想,他該是喜歡孩子的。對孩童能耐得下性子,溫和相待的男人,真是迷人。
到了柳蔭渠畔,燚哥兒見了兩岸熱鬧,新鮮勁兒上來,不管不顧,硬是鬧着要挽了褲管下水。
懷裡的小人兒鬧騰不休,他蹙一蹙眉,將人放了下地。牽着燚哥兒的手,不允他往人羣裡奔。
此處玩耍的孩童,年歲都比燚哥兒要年長,且通水性。自小長在渠邊,尋常人家孩子帶得粗,哪裡是燚哥兒能比。
“阿舅——”小人兒軟軟央他,眼裡蒙了層水濛濛的霧氣,可憐巴巴的模樣,她瞧了都心軟。
可那人巍然不動,摸摸燚哥兒腦袋,肅然問他,“來時與阿舅講好的話,此刻做不做數?可還記得答應你母親之事?”
他在教他做人的道理:人得言而有信,無信不立。她微愕,燚哥兒纔多大,能聽得明白?
一大一小對峙片刻,小的那個抽抽鼻子,終是乖乖反握了他大手,服了軟。“阿舅回去,莫要與孃親告狀。”怕他說與關夫人知曉他不聽話的事兒,下回再不許他出來耍玩。
他讚賞拍拍燚哥兒腦袋,帶着他徑直步上石橋。“高處俯瞰,此間鬧熱,又是另一番光景。”說罷抱起燚哥兒,舉得高高的,果然引得小男童歡喜連連,破涕爲笑。
小孩家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站得高看得遠,瞧樂呵了,摟着他脖子一聲聲喚他,方纔這人的嚴厲,早忘到腦後,又對他無比粘膩起來。
七姑娘落後半步尾隨着,望着他與燚哥兒,一雙美目,奕奕泛着柔光。
正悄然打量他身影,不料這人驀然回頭,她一驚,急急別開臉去,偷看他被逮個正着,真是丟人。
眼梢彷彿瞧見他勾了勾嘴角,只他並未開口。待得燚哥兒新鮮勁兒過去,玩兒得累了,伏在他肩頭打起瞌睡,他這纔回身,再無顧忌牽起她小手,寬大的手掌捏捏她手心。
“如今需得先送他回府。”他眼睛盯着她,靜等她迴應。
她覺得他這般看她,眼裡分明還有未說完的話:送了他回去,之後呢?
兩人立在橋上,相顧靜默片刻。她水樣的目光節節敗退,他眼神太犀利,看得她心裡怦怦直跳。
他不會不知道,她領會了他的意思。
正當她羞於開口留他,他卻又放過了她。左手穩穩抱着燚哥兒,上身稍微向她傾斜,欺身湊近她耳畔,吐着熱氣。“同往。先送他回府,耽擱不了許久。”
他語氣裡帶了些絲絲綿綿的惑人。幾乎算不得暗示:先送燚哥兒,再回姜宅。這般眼看着,快要到她家門口,還待拐了她繞道,這人打的算盤,今夜是要留宿姜宅。
回程的馬車裡,車廂輕輕搖晃着。她透過被風捲起垂簾一角,望着外面已是燈火闌珊,暮色遲重。
說不清爲何,她心裡不想回絕他提議。即便,她知曉這般做,女兒家的矜持算是落了空。
燚哥兒在他懷裡睡得熟了,她撐着下巴,悄聲與他說,“二哥哥若是知曉我這般聽您的話,怕是要打折了我的腿。”離家時,姜昱耳提面命,叫她自尊自愛,切莫叫人欺負了去。這個“人”,不點明也知道防的是他。
她話裡帶了嬌嗔,拐彎抹角怪他將她教得越發不守規矩。
他眼裡帶了絲慵懶,目光掃過她側身跪坐,紗裙底下掩着的雙腿兒,眸子眯了眯,眼前浮現出一幕幕旖旎的風光。
食指一挑,勾了她腰間宮絛。“他若要訓人,只管叫他尋本世子,登門問罪即可。”他輕輕拉扯她宮絛,帶了人向他靠近。
她慌忙護着綵線絞成的穗子,生怕他扯壞了糟蹋東西,只得傾身近前。
“方纔作何偷覷?”她在橋上偷看他,那一瞬眼裡的柔色,重重砸在他心頭,至今令他回味無窮。
她小手抵着他胳膊,怕驚醒了燚哥兒,不敢對他太過放肆。可這人比她膽子大,擡手扣了她下巴,不許她扭頭不搭理,將她掰正了,直直面對着他。
他眼裡有燙人的光,盯着她,不叫她敷衍閃躲。
“彼時阿瑗眼底,似透出幾分相夫教子的期許。本世子可有意會錯?”
她小臉唰一下就紅了,紅得滴血。真是不打自招。
那會兒她被他觸動,不由便想到,若然有一日當真能如他所說,她二人結髮爲夫妻,婚後他該是如何寵她疼她,又如何諄諄教養他們的子女。他會是家中的頂樑柱,值得信賴的夫君,亦嚴亦慈,值得子女仰慕的父親。
可這般隱秘的小心思,怎麼能被他看破呢?
她睫毛頻頻顫動,不敢正視他,只自欺欺人安慰自個兒,再厲害,他也不是她肚子裡蛔蟲,總不能樣樣料事如神。許是他想岔了,想到別處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喉頭溢出絲低笑,無比醇和,於靜謐的車廂裡,煞是好聽。捧了她面頰,俯身碰上去,顧忌着臂彎中的燚哥兒,勾了她香舌纏綿片刻,極盡剋制,僅淺嘗輒止。
“如何是好。女子及笄方可成親。醫經有言,女兒家身子骨再長開些,宜孕育子嗣。”他狀似悵然一嘆,深幽的眸子鎖住她,她只覺被他熱烈的目光點着了火,面頰燒起來,一刻不停向脖子竄去。
星星點點,借他故意呼出的熱氣,剎那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