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雲捧着晾曬過的褥子,打遊廊過來,便見幾個宮婢,圍在一處,人擠人,巴在西窗底下。耳朵貼上去聽一會兒,之後像長長鬆了口氣,拍着胸脯,壓低聲氣,交頭接耳。
“今兒女官大人遲來小半個時辰,主子一時沒見着人,發了好大一通火,還摔了瓷枕。正要離了姜女官,這差事還怎麼當?”說話的小宮女愁容慘淡。
“只盼女官大人來得勤快些纔好。”身旁圓臉的婢子附和,轉頭又說,“你可別說,這還真是一個府上出來的姑娘。主子見了姜女官,總是用不了多大會兒,便能安安心心閉上眼將歇。便是睡足了不肯補瞌睡,可那脾氣,顯見的,比對着你我幾個,不知好上多少。”
“那可不是?你們就沒發覺,但凡女官大人進宮,一整日的,主子心情都能平順安和。”
幾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由姜女官如何會寬慰人,攀扯到這位女官大人,年歲跟她們也就相差彷彿。可人本事,晉了女官不說,還跟在廷尉大人手底下辦事。那身份,自是水漲船高。
簡雲在她幾個身後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幾人見來着是她,臉色都變了。唯唯諾諾蹲身福禮,再不敢私下議論主子與女官大人,即刻做了鳥獸散。
簡雲瞪着她幾人背影,擡腳進門。
“姑娘。”果然又見七姑娘握着主子的手,靠坐在錦榻上,衝她擺一擺手,叫她無需多禮。榻上之人面向外間,閉着眼,安詳的面孔上,經了幾日將養,緩緩回覆了幾分血色。
簡雲眼裡透着感激,要沒有姑娘,她家主子,怕是寢食難安。這般戰戰兢兢,無時無刻不惦記着有人要害她,能不能養好孩子還是兩說。
簡雲心裡明鏡似的。既然跟了五姑娘入宮,主僕兩人便是一條線上的蚱蜢。日子過得好不好,全看做主子的,得不得寵。
七姑娘這般盡心照顧主子與主子肚子裡的孩兒,不止對主子有恩,對她簡雲,也是恩同再造。
於是七姑娘守着五姑娘,簡雲也就全心全意,前前後後圍着七姑娘端茶送水。
五姑娘驟然經受這場驚嚇,性情大變。原本還只是好強,如今變得看後院女人,個個兒都如同仇人一般,很有幾分嫉惡如仇的癲狂。
七姑娘在心裡暗歎不已。也不知這是爲腹中胎兒,母性本能的護短,或是嫉恨了旁人險些害她失去好容易掙來的寵愛。
爲她能心平氣和養好身子,七姑娘無奈,只能掩人耳目,故技重施。搭話的時候,給她施以諸多暗示,加上腕子上的水晶珠串,安撫她暴躁的心緒,一點一點,平復她心頭的瘡口。
只唯獨不方便卻是,慶陽宮中人多口雜,許多事,施展不開。加之她每日只上午晌待在宮裡,到了午時,那人來接。於是這安撫的效用,到了下半夜,難免減退,起不了效用。若是正巧碰上五姑娘被夢魘住,接下來,屋裡免不了又是一陣人仰馬翻的折騰。
七姑娘也問過簡雲,簡雲面有難色,偷偷報與她知曉。
主子偶爾夜裡驚醒,總是抱着肚子,聲聲喊着肚子疼,一聲比一聲喚得淒厲。好幾回驚動了太子妃。太子妃起初還耐着性子命人請御醫診脈,御醫只說主子一切安好,脈象穩得很,無有不妥。如此反覆幾回,以後主子半夜裡再鬧騰起來,太子妃已是沉了臉。只當她是藉機邀寵,照樣給她延請御醫,卻再不往太子跟前回稟。
七姑娘望着榻上暫且消停下來,緊緊捉了她手,安睡之人。哪裡不知曉,這何嘗是鬧肚子疼,分明是心病。險些失了孩兒,生生給嚇的。
她忽而覺得五姑娘也很可憐人。獨自困在不見天日的深宮裡,唯一能指望的,除了薄情,只看重子嗣的周太子,便是稍微有些交情的殷宓。可殷姑娘到底是外人,不說能幫襯她多少,五姑娘對殷宓,心裡信不信得過,信了,又信得幾分。這事兒,只怕她自個兒心裡才清楚。
午時一到,那人果然又喚人來催。姜柔已是醒了,正由簡雲喂她湯藥。她默默張嘴嚥下,一雙與她三分相似的眸子,緊緊盯着她,眼裡滿是不捨。
七姑娘笑着拍拍她手背,說了幾句暖心窩子的話,轉身出門,鼻尖有些微微的發澀。
曾幾何時,那個華衣美服,高高揚着頭顱,在她跟前得意又張揚的小姑娘,如今成了這副模樣。老宅裡,姜柔膩在姜老太太身前,受盡寵愛。到了泰隆郡,爹爹依舊疼她。
昔年非要與她爭個長短的姜家五姑娘,這會兒懷着孩子,身旁至親無法長長久久的陪伴。太子忙着奪嫡,越發難得往後院來。只命太子妃好好照看她。
一個女人,在最需要家人與夫君陪伴的時候,竟落得這般境地。七姑娘心裡,禁不住替五姑娘心酸。
馬車行在狹長的甬道里,道旁是硃紅的磚牆。她靠在他肩頭,因着接連幾日起得早,今早又被他鬧騰一回,她閉着眼睛,迷迷瞪瞪打瞌睡。
風吹起車簾,男人修長的手指將它壓下去,輕輕摟一摟她,抖開榻上的薄被,披在她身前。
車外,甬道另一端,一雙泛着寒光的鷹眼,陰仄仄盯着國公府世子尊駕,漸去漸遠。若是他方纔沒看錯,車裡除了那位,好似還有一女子身影?
“去,打聽打聽,今兒個隨那位進宮的是哪個?”總覺那側影有幾分面熟。
身後的小太監得了趙公公指令,不敢耽擱,這位認下的乾爹,可是御前大紅人馮瑛,馮大總管。在整個內廷都是有頭有臉的一號人。
腳下生風,點頭哈腰趕忙應下,一溜煙跑得沒了影兒。卻是往宮門口打探消息去了。
這日午後,先前被派出去那小太監,被人領進了司禮監最體面一處庭院。正眼珠子亂轉,被屋裡富貴的擺件,迷得看花了眼。便見剛午歇起身的趙公公,被人伺候着,打簾子出來。他趕忙收心,上前幾步,拱個手筒子,附耳回稟。
趙全白淨又瘦長的面龐上,暴起抹陰鷙。一手撂下底下人剛奉上的熱茶,將那上好的釉彩瓷碗,砸得脆生生一聲響。
“原是她!”
得來的消息,她竟是到慶陽宮中侍疾,聽說還頗有效用?趙全腦子裡忽而靈光一閃,滿是嫉恨的眸子,遙遙往宮中一瞥,嘴角牽起個猙獰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