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乃文王近兩年,將養的寢宮。內殿之中,鼎爐裡燃着安神香。曳地的明黃紗幔,浸在嫋嫋煙幕中。垂幔上繡的龍紋,也像活了似的,吞雲吐霧。殿內門窗緊閉,點了十二盞通臂燭臺。
一丈高的鎏金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推開。門外透亮的天光,將廊下一對銅鶴的影子,照進門裡,拉得又細又長。
一雙緇色的朝靴跨進門,顧衍眸光一瞄,透過被風捲起,層疊又繁複的紗幔,一眼望見司禮監太監趙全,立在龍榻前,低眉斂目。佝僂着背脊,奴顏婢膝。做太監的,尤其在御前當差,下身被割了一刀,於是整個人都直不起身來。
他淡漠的眸子在趙全身上稍稍停頓,邁步上前,撣一撣袖袍,衝榻上閉目之人,俯首行禮。“王上,微臣奉命來見。”
文王緊閉的眼,這才微微睜開條縫。由趙全服侍着,挪了挪背後的靠墊。偏頭,望着立在跟前樣貌堂堂,年富力壯,且頗具膽色之人,文王晦暗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許久,這才擡手,命他起身。
“寡人聽聞國公府,時下正與泰隆姜氏議親。此事當真?”
顧衍垂首侍立御前,瞳眸深處,極快掠過抹幽光。狹長的眼角,不爲人知,微動了動。餘光落在自始至終深深埋頭的趙全身上,片刻,沉聲回稟,“然,王上所言,確有此事。”
榻上那人,似十分費力,揮手賜了他座。文王正當開口,不覺,微皺了皺眉頭。那趙全是個會來事兒的,趕忙湊上去,跪在榻前的木板上,十分熟練,替文王揉捏按壓。
緩了片刻,文王這才擺手揮退他侍奉。擡眸直直對上打進殿起,畢恭畢敬,絕不多話之人。
“既已議親,再隨了你手下當差,卻是不妥。寡人觀你待那女子,頗有一番情意。莫不如,放了她在寡人跟前侍藥。那丫頭既能照看太子妾,想來也是細緻人。這番安排,愛卿以爲如何?”
本該氣息虛浮之人,如今但有令下,金口一開,字字鏗鏘。
顧衍半掩的眸子,隱在幽暗的內殿中,瞧不清神色。只垂在袖袍下的手,僵直動了動。許久,在趙全以爲這位脾氣硬,手腕更硬的新晉廷尉大人,會御前抗旨不遵,心頭竊喜之際,卻見這位仰起頭,古井無波,沉聲應諾。
“命下官打明日起,御前侍奉?”府衙後堂,七姑娘瞪着圓溜溜的杏眼,半晌回不過神。震驚太過,已然望了敬畏爲何物。語氣中分明的不甘願,清清楚楚表明着,這位自來好說話的姜女官,對普天之下,坐在最尊貴的那把椅子上的男人,不止缺乏企圖之心,連最起碼的恭敬,素日也全是裝模作樣,糊弄給人看的。
“坐下慢慢說。”小丫頭這般激烈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將她手上正忙活的差事擱置一旁,他執了她手,將猶自處在震驚之中,木登登挪步子的人,領到他那張書案後,與他同座。
“非去不可。”她自顧呢喃。王命既下,她不是不諳世事的無知孩童。其間厲害,她一清二楚。於是也不爲難他。她這話,更多是確認,而非疑惑。
能令他讓步,替她應下王命,可想而知,他即便與她同樣不甘心,如今也是無計可施,只得暫且忍耐。
她這般蜷在他懷裡。小小軟軟的身子,得知即將一人深陷泥灘,如斯識大體,他心頭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抱她的手臂,緩緩收緊。“可會懼怕?”
眼下絕非他能夠與王權硬碰硬的時候。王命難爲,逞一時之快,只會害她性命。文王此番留她,藉口她乃是當朝女官,心底純善,且學識不淺。這般人才,平平淡淡嫁了,以她家世,難免被人詬病。於是賞她個恩典,御前鍍一層金,再出嫁,體體面面,任誰也不敢再輕看她半分。
這是比在家奉養父母,敬更大的孝道。尋常人家,病榻前伺候過夫家長輩的主母,即便夫主不待見,欲要休妻另娶,官府也不答應。由此可見,孝道在大周天下,於女子,何其要緊。
這也是他無可奈何,只得暫且讓步的緣由。一個“孝”字,足矣關乎她能不能進顧家大門。
她打橫坐在他腿上,沒精打采嘆一口氣。“文王此舉,也不過想着束縛你手腳。既如此,總不能拿我性命。人活着,總比死了管用。”
平日不爭氣,不長進之人,每每到了緊要當口,總是異常有勇氣,令他刮目相看。正是知曉,文王借她震懾他,必不會危及她性命,且如此,她與他的親事,經由如此變故,必能在極短時日內促成。他權衡再三,決意放手一搏。
“進了宮,便無有後路。”他溫熱的大手,撫在她發頂,眼底深沉又炙熱的情感,似要噴薄而出。這一刻,沒有人比他更舍不下她。
“當日對卿卿道一聲抱歉。如今,可懂了那涵義?”
起初他使計,設計她與他相好,好幾回,他在她跟前,無論是不是一副正經樣子,對她提抱歉。彼時她以爲不過是他強留她在身邊,顧及她感受,他坦蕩承認自個兒的不是。
如今變故突起,他舊話重提,她點一點頭,終於明白,他那句很早很早以前的抱歉,愧疚的,不是設計她喜歡上他,而是牽扯她進了不死不休的紛爭之中。
他額頭抵着她,爲他的私心,心底洶涌澎湃。頭一回體味猶疑不定,對她,橫豎都覺着不安心,竟至進退兩難。
她默默的,靠在他身前。小手緊抓着他胸前,雲紋團蟒的前襟。他一路謀算過來,旁人只道他心機叵測,於積弱的王權跟前,他一舉一動,無不昭示着,他是世家中最扎人眼的那顆毒瘤,是大奸大惡的逆臣。
可誰又切身處地,體諒他的莫可奈何。亂世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爲保家族,爲保性命,也爲保她與姜家,付出的,她想想都覺得連心都跟着溼漉漉的。
這個男人的智謀、膽魄、雄心,她看得見,也摸得着。他唯一做過不顧及她的事,便是從未想過對她放手。
他懷着這樣執着的信念,她將不日便要進宮,生出的忐忑不安,全數壓在心底。攀附上去,拿粉嫩嫩的臉頰蹭他的面龐。
她不怨他。即便他不強留她,姜家,也同樣跟趙國公府綁在一條船上。既然從頭至尾,從來沒有人給過她與姜家人選擇的權利,那麼有沒有跟他相好,便不能成爲她怨怪他的源頭。
更何況,這個男人帶給她的溫暖,遠遠多過他帶給她的苦難。
如今只不過前路上遇了坎坷,她不能這麼沒志氣,連與他並肩的勇氣都沒有。往日都是他一力庇護她,這一次,換她體諒他的身不由己。
“大人,國公府與姜家,已然在議親了麼?”她摟着他脖子,下巴擱在他頸窩,不讓他看見她通紅的眼眶。
議親是好事,她與他都盼了許久。遺憾卻是,她竟是在這般境況下,得知這天大的好消息。想要與他慶賀慶賀,似乎已然來不及。
“嗯。”他手掌扶住她背心,聽清她話裡帶出的歡喜與顫抖,已然猜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男人幽深的眼眸,徐徐閉上,靜靜抱她。只他手臂上不覺加重的力道,勒得她有些發疼。
這時候,她覺得這疼痛來得正好。他壓抑的掙扎,每一分每一釐,都是她能夠汲取的力量。他對她從沒有變過的關愛,是對她最好的鼓舞。
“這樣好。”她親他露在外邊,漂亮的側頸。“等侍疾這事兒完了,下官等大人迎親。”她這口氣,彷彿御前侍疾,跟走過場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侍疾完了”,世家與王權之爭,怕也就落定了。她輕描淡寫一句寬慰話,包含了多少艱辛。
滾燙的淚從他脖子裡鑽進去,他忽而偏頭,一把扣着她後腦,狠狠堵了她脣舌。
這是他鮮少在她面前,展露的暴躁。她聽見他嗓音低啞,沉聲下令。
“保重好自個兒。那一日,不會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