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拜謁之禮,並不十分繁複。七姑娘起身向趙國公與國公夫人,跪着敬了茶。許氏淡淡叫起,並未有過多刁難。可就是這副太過尋常的姿態,任誰都看得出,這位當家主母,對新進門的世子妃,一點兒沒有婆媳間初次會面,裝也要裝出來的親熱勁兒。
叫單媽媽賞了鐲子,許氏這禮給的實在不算重。由此觀之,七姑娘在國公夫人心目中,也就如一隻玉鐲子的分量。隨意便能打發了事。
至於族中叔伯,她本是內宅女眷,與外男接觸不多。加之今日族會後,在座泰半人都將告辭歸家。照那人的話講,打了照面,認得人足矣。
餘下三位側夫人,七姑娘只需屈膝福禮。能在府中爬到這份位的,哪個也不是蠢人。面上不敢託大,誠惶誠恐,連聲道“不敢當。”
之後才輪到國公府上,與他同輩的自家兄妹,相互見過,她自然隨他喚人。
國公夫人名下只餘關夫人、他,與四姑娘顧臻。
關夫人已出閣,相夫教子。府上尊稱一聲大姑奶奶,如今與關三爺夫婦兩人,帶着哥兒,暫居西苑“天然居。”
顧臻待字閨中,許氏已着手替她相看人家。
後院三位側夫人,最年長的,得屬侍浴婢子出身的如夫人。聽說早年十分得寵,膝下只得一子。便是至今賦閒,半個官身也沒有的顧二爺,顧橫。
七姑娘初初聽聞此人,便覺耳熟。之後仔細一回想,能不耳熟麼?去往麓山半道上,與巍氏勾結,害她虛驚一場的那場行刺,便是出自此人手筆。
兄弟鬩牆的事兒,高門大戶,本不足爲奇。只記起此事,也就不難想明白,爲何如夫人之後會失寵。如若她沒記錯,那人曾言,這如氏乃早年文王安插在顧氏的釘子,只一直沒逮住她尾巴,故而也就讓她安安生生活了許多年。
趙國公表面寵愛如氏,然只從如氏服侍他多年,僅得了一個兒子。此事不得不說耐人尋味,未必如外間所言,“如夫人福薄”。
正應了那句老話,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如夫人失寵,這份寵愛,便落到本已風光的陳氏頭上。
這陳氏是個厲害人,進門那會兒,也就比國公夫人晚了不足兩月。七姑娘與陳氏見禮時,便多留了個心眼兒。透過低垂的睫毛,餘光在她臉上,若有似無,多打量幾眼。
要論美貌,陳氏遠不及許氏端莊貴氣。勝卻勝在,陳氏生來便有一雙含情脈脈,好似會說話的眼睛。只這麼靜靜盯着你,盈盈水目,婉轉多情,恰是生了副容易討男人歡心的模樣。
用七姑娘的話講,這樣的女人,生來便是絞絲花。給人的印象,這類女子,多依賴夫主過活,彷彿離了男人,片刻也活不長。
真正見了這陳氏,七姑娘也唯有暗自感嘆。這位陳夫人的手腕,說起來並不十分高明。壞就壞在,男人大多吃這一套。而國公夫人許氏性情孤高,一看就不是小鳥依人,會討好人的。
或許起初許氏並未將這陳氏放在眼中,更鄙薄她虛僞做作,不屑與她爭奪寵愛。待到日後察覺不妥,再想牽制,陳氏已如那後院的老榕樹,根深蒂固,已在內院深深紮了根,風吹不倒,再難動搖。
這陳夫人給七姑娘的見面禮,卻是極重。整三套簇新的頭面,價值不菲,少說也得上千兩銀。再加上她親手縫製的荷包扇套,七姑娘受禮的時候,稍稍一怔,頃刻,便牽出個與陳氏像了七八分的笑臉,大大方方道了謝。
趙國公府這趟水深得很,初來乍到,無需心急,終歸要投石問路,試着深淺,慢慢兒來。
除了陳氏本身得寵,她所出顧家三爺,顧榮,也不是個簡單的。因顧三爺單名一個“榮”字,竟與那人早逝的兄長顧戎諧音,理所當然,招那人不喜。
不僅發音與顧戎重樣,便是“榮”字的寓意也是極好。興盛繁茂,受人敬重。竟隱隱帶着光耀門庭的期許。
陳夫人誕下顧榮不易,險些難產。自顧榮之後,再難有身孕。倒是讓一衆後院美姬,大大鬆了口氣。其中不乏眼紅陳氏的,私底下送了她“如夫人第二”的美名。暗指陳氏也是個“福薄的”,步瞭如氏後塵,大快人心。
陳夫人聽了這話,關上門,深感委屈,抱着還沒滿月的顧三爺,期期艾艾,痛哭一回。傳言正因她這麼哭得死去活來,自此往後,陳氏母子在府上,更得國公大人偏心看護。
七姑娘只覺得,凡事兒與這陳夫人沾上邊兒,便消停不了。這其中暗藏的心機把戲,想想就叫她腦門兒疼。
只稍一作想,往後她需得與一衆女人,困在巴掌大的屋檐底下,整日裡勾心鬥角,糾纏不休。七姑娘對出嫁前,能在府衙自由行走,執筆謄抄公文,閒來翻翻書沏沏茶,喚他“大人”的日子,更懷念了。
好在府上最後一位側夫人曹氏,來歷身傢俱是清白,乃是老夫人身前,親自替趙國公指的孃家侄女兒做側室。
曹氏名下有兩女一子。分別是二姑娘顧雲,三姑娘顧桐。兩位姑娘乃是雙生,生得是一模一樣,年歲比顧臻稍長,俱已定下滿意的親事,來年便要出嫁。兩人還有一胞弟,卻是顧四爺,顧熵。今年也不過剛滿九歲,白白淨淨,五官生來帶了福相,頗有幾分肖似觀音坐下的童子。奈何脾氣卻很是跋扈。
三位側夫人之下,便是名分上差了許多,只以“姬”爲名號的美人。連主子都算不上,自然夠不上讓世子妃見禮。
七姑娘粗粗一瞥,估摸着,這許多美姬,少說也有二十來位。因着姬地位不高,所出子女,除天資過人,往往不被看重,於是今日大殿上,也就無緣得見。
來之前,七姑娘自恃記性頭頗好,對那人耐着性子給她提點,她還頗有幾分不以爲然。直到禮成,衆人散去,她把着推椅,不疾不徐,親自推他回西山居。心有餘悸,嘴上唸唸有詞,“您方纔漏說一句,照下官這記性,未必能將後院諸人,一眼刻在心上。”
幾位夫人還好說,那一干鶯鶯燕燕,看得她眼花繚亂的美姬,別說認人,她連姓氏都記不全。
他手臂搭在扶手上,頭也沒回,悠然道,“何需你記。若然遇見,問你那婢子。”
她婢子?哪個?春英?!七姑娘愕然回頭,果然見得春英跟在她身後,聽世子這話,趕忙疾步近前,一五一十,道明瞭原委。
“當初您進京小選,隨行不得帶婢子入宮。管大人便領了奴婢與綠芙兩個,隨國公府上的姑姑學規矩。綠芙不比奴婢心細,因而姑姑額外尋了名冊畫像,教奴婢認人。姑娘您放心,便是今日您沒見過的一衆爺跟姑娘,奴婢也背得滾瓜爛熟。”
春英話裡的“爺跟姑娘”,指的便是一衆美姬所出子嗣。雖則在府上無甚地位,可到底出身名門,放在外間,也足矣夠得上這般稱謂。
七姑娘扭頭,木登登,歪着腦袋,直直瞅他。“大人,您這般佈置真是周到。”難怪幹得出搶親這事兒。
這麼點兒細枝末節,他都沒放過。由此觀之,那對雁鳥,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端坐的男人眉峰蹙了蹙,對她此話充耳不聞。只不滿意,她主僕兩個,“大人”“姑娘”亂喚一通。何時才能順理成章,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