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灼灼的視線中,吳太醫終於站起身來,與一旁其他的太醫交頭接耳地商量了一番了,最後他躬身走到了帝后的跟前,俯首作揖地稟道:“稟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五皇子殿下他……他可能過不了今日。”吳太醫的頭伏得更低了,不敢去看帝后和太后的臉色。
寢宮內更安靜了,靜得彷彿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無論是那些太醫,還是宮人全都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一個個都心如擂鼓。
五皇子殿下可是未來的太子,只等着禮部走完全部的儀程,便會正式被冊立爲太子。
皇帝對這個嫡子的看重可想而知。
沒想到五皇子身上竟驟然降臨如此的噩運,皇帝心中必然是既悲且憤,這個時候,最容易被遷怒的大概就是他們這些太醫了。
不只是吳太醫,其他的太醫也是心驚肉跳。
皇帝和皇后都僵直地坐在原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是皇后,幾乎是面如紙色,整個人如同篩糠一般劇烈地顫動不已。
突然,皇后身子一軟,往一邊歪了下去。
“皇后娘娘!”
皇后身旁的李嬤嬤緊張地失聲喊了出來,和大宮女雪琴一起一左一右地扶住了皇后。
“皇后!皇后!”皇帝也是擔憂地看着皇后,急忙對着吳太醫喊道,“還不快替皇后看看!”
吳太醫恭聲應諾,慌忙上前替皇后探脈。
皇后只是因爲一時遭受打擊,纔會昏厥過去,待吳太醫把嗅鹽放在皇后的鼻息下方,讓她聞了聞後,不一會兒,皇后就幽幽轉醒,眼神有一瞬間的迷茫,但隨即就慌張地試圖起身,嘴裡叫着:“皇兒,本宮的皇兒……”
皇后整個人失魂落魄,李嬤嬤和雪琴也不敢勸她,只好攙扶着她來到五皇子的榻邊。皇后緊緊地抓住了五皇子纖瘦的手指,眼淚再一次盈滿了眼眶,嘴裡喃喃地叫着:“樊兒,我的樊兒……”
這個時候,皇后再不是那個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女人,而只是一個母親而已。
皇帝直愣愣地看着這一幕,表情陰沉悲傷,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吳太醫!”皇帝僵硬地下令道,“朕要你治好五皇子,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治好五皇子!”
吳太醫等人都是躬身而立,不敢吭聲。
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他們身爲醫者行醫救人,卻沒有本事從閻王手中搶人……除非……
醫死人,肉白骨。
也唯有那個天下第一神醫林淨塵也許可以勉力一試。
或者,若是搖光郡主在的話,興許也做得到。
可是五皇子殿下的時間不多了,林淨塵行蹤不定,而搖光郡主也遠在南疆,如此緊迫的時間他們又怎麼來得及!
寢宮內,氣氛更壓抑了,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就在這時,皇后猛然拔高嗓門,驚叫起來:“樊兒,樊兒你怎麼了?太醫!太醫,快過來看看樊兒。”
在皇后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聲中,太醫們誠惶誠恐地圍了過去,替五皇子探脈、鍼灸、按壓穴道……
帝后的心幾乎沉到了谷底,心口彷彿被鑽了無數的窟窿般,呼呼的冷風穿心而過。
一片慌亂和喧囂聲中,一個高挑的宮女,也就是那夏荷,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看着寢宮中雞飛狗跳的樣子,她嚥了咽口水,最終鼓起勇氣,稟告道:“稟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五皇子殿下的伴讀南宮二公子求見……”
皇帝皺了皺眉頭,大概猜到南宮昕也許是擔心五皇子的病情,可是現在這個時候,皇帝實在是沒心情見外人,正欲隨口打發了,只聽那夏荷繼續說着:“南宮二公子說他要獻藥……”
獻藥?!
這兩個字一下子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一道道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了宮女夏荷的身上,看得她越發緊張了,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吳太醫眼中閃現一抹希望,南宮家自然不會隨便獻藥,莫不是林神醫,或是搖光郡主留下的奇藥?
連皇后也恍如初醒地看了過來,原本死灰般的眼眸又閃現一絲光彩。
幾年前,是南宮玥把年幼的皇兒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纔有了這些年的母子相守;今日,皇兒再遭劫難,南宮昕又出現了……
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
“皇上……”皇后激動地看向了皇帝。
皇帝早就意有所動,忙道:“快!快請南宮二公子進來!”
寢宮內的緊繃得彷彿拉緊的弓弦般的氣氛有了一絲鬆動,幾乎所有人都把最後的那一絲希望寄託在了南宮昕身上。
不一會兒,南宮昕就在宮女的帶領下步入寢宮中,他行色匆匆,臉上更是憂心忡忡。大步上前的同時,目光在韓凌樊如死灰般的臉上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恭敬地垂眸,給帝后和太后行了禮。
“阿昕免禮。”
南宮昕是五皇子的伴讀,平日裡也沒少和皇帝打交道,皇帝與南宮昕也算相當熟絡了。
此刻五皇子命懸一線,皇帝也沒心思贅言,開門見山地直接道:“阿昕,你要獻藥?你有自信你的藥能救五皇子?”
南宮昕定了定神,他當然沒有絕對的自信,無論是他,還是父親南宮穆、伯父南宮秦,都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們相信妹妹。
再者,此刻五皇子殿下的情況如此危險,哪怕有一絲希望,他們也必須一試。
就像父親教導他的那樣,士爲知己者死。
這件事,他必須有所爲!
南宮昕在心裡對自己說。
因此,他便來了。
“皇上,”南宮昕雙手恭敬地高擡於頭頂之上,把手中的一個小瓷瓶高舉,堅定地說道,“這是臣的妹妹離開王都前所留下的一丸保命丸,妹妹說可在危急關頭護住心脈。”
聞言,吳太醫心中一喜,也許五皇子這一次有救了!
皇帝仍是面沉如水,示意一個小內侍接過那個小瓷瓶後,吩咐吳太醫道:“吳太醫,你和幾位太醫且看看此藥能否讓五皇子服用!”
“是,皇上!”
吳太醫恭聲領命,之後就和衆太醫走到一邊,圍在一起商議起來……
五皇子的情況如此危急,太醫們也不敢輕慢,打開那個瓷瓶,每個人都圍着那顆藥丸推敲、揣測其中的成分……
須臾後,吳太醫帶領幾個太醫來到皇帝跟前,稟道:“皇上,臣等研究過了,此藥丸至少包含十數種藥材,但是臣等只能揣測出其中的七八味藥,有道是‘對症下藥’,讓五皇子殿下服用這藥材不明的保命丸,臣等以爲風險怕是有些大……”
這若是五皇子服下這保命丸,卻反而狀況更差,甚至於魂歸西去,那麼他們這些太醫也逃不了干係。
皇帝好一會兒沒說話,他如何不知道這些太醫的心思,可是小五的情況已經拖不起,也等不得了。如果什麼也不做,他也熬不過今晚……
“吳太醫。”皇帝聲音低沉而又沙啞地說道,“你與朕說實話,這保命丸可不可用?”
“皇上。”吳太醫毫不避諱地說道,“若是不用,五皇子恐怕熬不過亥時。臣雖不明這藥丸中的成份,但臣以爲搖光郡主既然以‘保命’爲此藥命名,定有其特別之處。”
皇后也是一樣的心思,一臉期待地看着皇帝:“皇上……”她願意相信南宮玥!
正所謂死馬當活馬醫,爲了小五,只能放手一試了!
皇帝咬牙道:“給五皇子服下這保命丸!”
皇帝一聲令下,於是,那顆保命丸就被送入了韓凌樊的口中……
這時,已經是戌時了。
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太醫們都圍繞着韓凌樊,細心地觀察着他的每一個症狀。
亥時,太醫們確認韓凌樊的病情沒有進一步惡化……
三更,韓凌樊不再出虛汗,臉頰上的潮紅一點點地褪去……
四更,韓凌樊不再囈語,呼吸也漸漸平緩了下來,安穩地入睡了……
這一夜是如此的漫長、難熬,就像是時間被放慢了好幾倍似的。
但是無論如何,黎明終將來臨……
破曉時分,吳太醫再次爲韓凌樊探脈,原本緊繃的肩膀稍微鬆弛了一些,然後向帝后稟告道:“皇上,皇后娘娘,五皇子殿下的燒已經退了……暫無性命之憂。”
太后和皇后皆是喜極而泣,就連皇帝也偷偷背轉過身,擦了擦眼角。
韓凌樊總算是勉強吊住了一口氣,但這才只是開始而已……
吳太醫心知,五皇子這次雖然保住了性命,可一日腦中淤血未除,就一日掙扎在死亡線上。日後會如何實在難以判斷。也許輕則常時頭痛,影響壽數,重則有可能永遠這麼睡着,醒不過來……只是,五皇子好不容易纔撿回一條命,只能稍後再與帝后詳說了。
不遠處,南宮昕在寢宮的角落裡足足站了大半夜,此刻聽到太醫的診斷,他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才稍稍落下了些許,壓抑在心頭的疲憊也瞬間涌了上來。
既然韓凌樊的病情暫時穩定了下來,南宮昕也就沒必要再繼續留下了。
他恭聲與帝后告退後,退出了寢宮,然後長舒一口氣,正要繼續往前走,就見三道熟悉的身影先後從鳳鸞宮的西偏殿走了出來,三個穿着明黃色衣袍、氣質迥然不同的青年徑直朝他走來。
無論出於何種目的,五皇子的這三位兄長都在這偏殿裡守了一天一夜了,眼底能看到不少的血絲。
南宮昕面色一正,加快腳步上前,恭敬地給三人作揖行禮,道:“見過誠郡王、順郡王、恭郡王!”
“南宮二公子免禮。”大皇子韓凌朝,也就是如今誠郡王,隨意地擡了擡手,態度很是親和,“這一次是多虧南宮家及時獻藥,否則本王真擔心五皇弟……”說着,他幽幽嘆息了一聲,眉宇緊鎖,看來很爲韓凌樊感到擔憂。
韓凌觀含笑道:“大皇兄,也是五皇弟吉人自有天相!”
“五皇弟既然度過這一關,自然就否極泰來了。”韓凌賦接着道,態度比兩位皇兄多了一絲真誠。畢竟這次韓凌樊是因爲從祭天壇上摔下才導致重病不起,而祈雨一事,卻與韓凌賦脫不開關係……
若是韓凌樊真的爲此有個萬一,韓凌賦真擔心自己非但不能贏回父皇的信任,還會引來帝后的遷怒,那自己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且不說過去如何,但這一次,韓凌賦比任何人都要希望韓凌樊平安無事。
南宮昕早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癡傻的少年,在宮中進出了大半年,他見了許多,聽了許多,也有了許多體會,自然也不會把這三位郡王的話當真,只是客套地應對了一番,就主動告辭了。
出了鳳鸞宮後,就見那金色的初日已經在東邊的天空升起,燦爛的陽光直射進南宮昕疲憊的雙眼中,他幽幽地長嘆了一口氣,在一個小內侍的引領下出了宮。
等南宮昕回到南宮府時已經是辰時過半了,他一面派人去給傅雲雁傳口訊,一面先去了外書房。
今日皇帝沒有上朝,南宮秦也因而早早就回了府,與南宮穆一起靜等着南宮昕回來。
聽南宮昕說了宮中的情形後,南宮秦點點頭,讓他先回去休息。
南宮昕退出了外書房,給林氏請了安後,纔回了自己的院子。
傅雲雁知道他徹夜未眠,早就命下人給他準備好了沐浴用的熱水和早膳。
看着滿桌豐盛的早膳,南宮昕卻沒有什麼胃口,與傅雲雁相鄰而坐,他終於壓抑不住心頭的萬般情緒,道:“六娘,五皇子殿下真的好辛苦……”
南宮昕一直知道五皇子不容易,雖然五皇子是嫡子,但是他的上面有三個成年的皇兄,而且一個個都很不簡單,在朝中也隱隱培養了一些勢力,想要他們向自己的皇弟俯首稱臣,談何容易!
五皇子一步步地走到現在,終於被皇帝認可,屬意他爲太子,他在其中所付出的努力,除了皇后外,最看在眼裡的大概就是自己這個伴讀了。
而且,五皇子爲人寬厚仁慈,不近聲色,每日都悉心學習,勤於政事……南宮昕相信五皇子將來一定會是一個明君仁君。
可是——
最是無情帝王家!
五皇子的身旁圍繞着無數的豺狼虎豹,一個個都是虎視眈眈……
南宮昕表情複雜地說起了發生在鳳鸞宮的事,嘆道:“三位郡王都是惺惺作態,他們沒有一個是真心希望五皇子殿下能活下來……”他們話都說得漂亮,但實際上皆是各懷鬼胎!
說着,南宮昕不由想起了遠在南疆的妹妹,比起他們兄妹親密無間,五皇子太孤獨了,他的兄弟是他的敵人,他的父皇也不僅僅是一個父親,還是天子,大概也只有皇后能全心全意地對待五皇子,心中沒有任何利害……
“阿昕。”傅雲雁緊緊地拉住了南宮昕的手,她個性開朗,不喜玩弄那些陰私手段,但是畢竟是詠陽大長公主教養長大的,又從小在宮中進出,對於深宮中的那些黑暗與齷蹉,最清楚不過。帝王家是沒有親情的,只有權勢的爭奪。
對於三位郡王而言,五皇子若是去了,他們纔有機會登上那至尊之位,那種誘惑足以讓人拋棄所有的親情……
傅雲雁柔聲寬慰道:“阿昕,你能做的已經做了……”接下來就看五皇子自己了!
“……過一會兒再用膳吧,我去給妹妹寫封信。”南宮昕神色憔悴地說道,“再問問妹妹和外祖父,有沒有什麼好的方子。”
傅雲雁眼睛一亮,忙不迭點頭道:“好啊!我跟你一塊兒去,替你磨墨。”
南宮昕點點頭,兩人攜手一起去了書房。
寫好了信,用火漆封好,再由驛站送往南疆……
南宮昕的信還在路上,一隻白鴿率先飛入了雁定城……
可憐的白鴿被灰鷹追得一路狂飛,最後搖搖晃晃地落在了小四的手上。
灰鷹發出了得意的鷹啼,炫耀的在小四的頭頂盤旋了幾圈。
小四冷冷地看了它一眼,一邊暗暗思量着得把寒羽藏好,一邊捧着白鴿進了書房,說道:“公子,是從王都來的飛鴿傳書。”他取下了竹筒中的絹紙,遞了過去。
官語白放下了手中的狼毫,含笑着接過絹紙。
剛掃了一眼,官語白就不由眉梢微挑,隨後,他細細地把絹紙看完,並放在火燭上,不一會兒,就燃起了徐徐白煙。
官語白在離開王都的時候,就已經料想到,皇帝會立五皇子爲儲君。他同樣也料想到,由於長年未立儲君,早已惹得三位成年皇子各有心思,哪怕皇帝有了決斷,也很難讓他們放下心中的執念,向五皇子俯首稱臣。甚至,他們會很樂意掃開擋路的五皇子。
爲了避免王都內亂,影響到南疆這邊的局勢,官語白在走前刻意設計分化了成年的三位皇子,尤其是那位隱藏甚好的二皇子。他激化了他們的矛盾,讓他們無法因爲共同的利益而結盟,反而會各自纏鬥不休,這麼一來,他們也就無法一味的針對五皇子。
五皇子不會永遠處於弱勢的,但他年紀尚幼,羽翼未豐,還需要時間成長。
只是……
官語白看了一眼已經被焚燒成了一團黑灰的絹紙,手指輕輕地叩着書案。
一開始是因王都數月未降雨,市井之中便有了上天示警,五皇子非真命天子的言論。其後就是在那塊“且擇明主”的石頭,把這個謠言推到最高峰……一味的禁止言論已經不太可能了,繼續下去,只會影響到五皇子的在聲望。
如此情況下,皇帝除非改變主意,不再立五皇子爲儲君,否則必要設法來挽回。
王都數月未雨,若是能讓百姓親眼看到五皇子向上天求來了雨,無疑是洗刷謠言的最好辦法。儘管依飛鴿傳書中所言,求雨一事是三皇子一力提出的,但顯然皇帝只是在順水推舟,就算沒有三皇子的提議,求雨一事也是事在必行的。
由欽天監推算天象,五皇子上祭天台求來甘霖,王都的種種謠言也必將隨雨一起煙消雲散。
這一切太過順理成章了,讓官語白不得不懷疑,其實從謠言開始,就是有人在暗中推動。
若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那麼五皇子會從祭天台上摔下,就不會是一個單純的意外了。
祭天那日,官語白儘管不在現場,也可以想象到當時的畫面。
五皇子從祭天台上下來,腳滑,摔落……
按祭天儀程,當時帝后和文武百官應該都在祭天台下,距離五皇子最近的只有一個人——
內侍!
官語白眸光一閃,雙脣微動的喃喃自語道:“……五皇子是讓他貼身服侍的內侍推下臺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