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惡者,以別人之苦爲自己之樂。
大衆眼中,陳淵如是。
歷數陳淵罪行:搶民女十人爲妾,殺老幼十數人,屠村……
陳佑長子陳青潭曾說:“若非我弟,必手刃你!”
陳佑初爲兵部尚書,在咸陽爲官,而陳淵留守南冥陳家祖宅,做了多般惡事。父償子債,陳佑出爲西原郡太守,攜陳淵上任。
蘇清舟知道琮要殺陳淵,但他不會管,因爲段逸之,也因爲他自己的性格,更因爲他的身份。
國家有國家之間的規矩,等階有等階之間的規矩。
但刺客偏是不守規矩的存在。無論貴賤,有人委託,必殺之。
蘇清舟不喜歡死板的規矩,尤其是階級之間的規矩。
他曾喜歡過一個庶民女子,她卻因爲他們之間的差距憂鬱而死。
所以,蘇清舟不會奉皇帝的旨意行事,也不會聽他父親的命令。這是段逸之未曾料到的。
但他畢竟就在此處,容易惹人懷疑,於是,他找了個藉口離開西原城,到邊境去了。
琮回到王府,沒見到王解秋,卻見到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人。
他想要默默退去,中年人把眉蹙成倒“八”形,說道:“琮,我知道你要殺陳淵,但你有沒有想過,陳佑、陳修明他們會查出你的身份,而要讓他們知道你在殺陳淵之前來過王府,他們會怎麼想?我只有秋兒這一個女兒,我不希望她有事!”
“對不起,是我思有闕。”琮心裡涌動着不安,深感悔恨,向王知貧道歉。
王知貧來到琮身前,嘆口氣道:“你畢竟有太多事情不曾經歷,不怨你……你的身份,我會幫你隱瞞下來,這是我答應段師的。你去吧,殺了陳淵,幫幫秋兒。王伏蘇陳,還是有了爛果實……”
他轉過身去,負手於後,青絲白髮相間,背影竟讓琮心裡一寒。這是個不外露的強者。
天地間有兩種人,一種張揚,一種隱忍。
但王知貧卻屬於第三種。
他是開興宗內首席弟子,編入外界長老名單;他是刑部尚書,“身除衣裳無多物”(注①);他是王家家主,“權貴不以私罪人”(注②)。
他從來不曾隱瞞自己的實力,但人們總難想起。
琮也是剛剛想起,於是再不敢多作停留。
天黑了下來,風狂暴的颳起,街上行人在慌亂中跑回自己家裡。
琮孤單地走,天下起了蕭瑟的雨,淋溼他的衣服。
風揚起他的發,指向太守府。
他抹去臉上的水,讓自己的表情生動起來。
他扣響太守府大門,臉上顯現出焦急的神色。
過了很久,有人匆匆把大門打開,沒好氣地嚷道:“幹什麼?幹什麼!”
“快去告訴公子,就說陛下聖旨到了。”琮把開門人向府裡推,顯得極是着急。
開門人呆了一瞬,然後明白這是大事,也不管琮,衝進府院,叫道:“二少爺,聖旨到了。”
“什麼聖旨,還不是那四個老東西的旨意!”陳淵從屋裡走出,僕人爲他撐起傘。
他俊美的臉上滿是疑惑,見到琮,問道:“到底什麼事?”
“是齊國公口授。”琮俯首答道,“清舟近遇老者,自稱段逸之。丞相知之,曰:段師歸也。乃令刑部尚書至西原,不日可至。段師若歸,四家之幸也。雖吾兒佑離城,吾孫淵也應求見段師,以得指點,大事可期。”
“段太尉?”陳淵“呵呵”笑了兩聲,心裡已知曉了,“我如何信你?”
“有信物在此。”琮走進陳淵,手伸進衣服裡握住匕首。
陳淵忽然攔住他,笑道:“不勞你動手。管家,搜身。”
琮見計不成,匕首在手,刺向陳淵。
不料陳淵法力雄厚,揮手將匕首擊偏,然後一腳踹出。
琮看準時機,身子一閃到陳淵身後,刺向陳淵後心。
陳淵向前一撲,讓琮刺了個空。
琮收勢不住,被管家一腳踹飛,倒在庭院中。
“你彆着急逃。”陳淵站起來,推開管家和撐傘人,走到琮身前。
琮一躍而起,警惕地盯着陳淵。
陳淵笑道:“在你眼裡,在世人眼裡,我是個惡賊,是個徹頭徹尾的敗家子。但我要說,我不是。我哥哥叫陳青潭,所以我叫陳青淵,他們並不想讓我像陳青潭一樣優秀,可是,憑什麼?也許是老天爺開眼,我樣樣都要比他強,比他強!
我八歲的時候,他二十七歲,被封爲平南將軍。他前往下丹郡時,父親不忍,母親不捨,簡直是‘含淚脈脈’。但我前往開興宗的那一天呢?陳家沒有一個人送我,只有我‘搶’來的十妻妾送我到中陽郡!多麼可笑,多麼可悲!從開興宗回來的那一天,我對還是兵部尚書的陳佑說:‘陳佑,從今天起,你就只有陳青潭一個兒子。我叫陳淵!’
陳佑看中我開興宗弟子的身份,讓我和王知貧的女兒王解秋定下婚約。可我不喜歡她!我這輩子只喜歡一個人,就是老頭子抱來的孫女兒,從前的太子妃,今天的皇后,以後的陳青潭妻子。但這憑什麼?‘盜王’是我殺的,就是傳言裡我殺的老人;‘盜王窩’是我滅的,就是傳言裡我屠殺的村子。但爲什麼功勞都是陳青潭的?我的呢?爲什麼留給我的只有罵名?
後來我聽到老頭子對陳佑說:‘讓陳淵多幹點兒事,給青潭多加一點兒功勞。’原來一切都是他們安排的!我不甘啊,我不甘!陳青潭曾當衆對我說:‘若非我弟,必手刃你。’但他和我對決,都是以他的失敗告終!他憑什麼手刃我?徒有其名的法力?家族的權勢?這些還不足以讓他戰勝我,所以他準備讓我身敗名裂!可我又哪裡有什麼好名聲?!!
刺客,你知道嗎,我心裡有一團火,一團暴雨也澆不滅的火。段逸之找過我,所以我知道會有人來殺我。今天,我心裡這團火就要爆發、燃燒,燒燬整座城池!”
他大笑,十個女子鶯鶯燕燕聚在他身邊。
他身軀爆裂開,一團金色的火焰籠罩太守府。
琮想逃,但金火太可怕,不斷逼近他,讓他不能動彈。
他寶器的身體感覺不到熱量,但腦袋還是暈乎乎的。
要命時刻,一條青龍從他體內飛出,守護琮。
金火化作一條金龍,與青龍對峙。
“你是青龍心火,帝楓的煉器之火?”金龍口吐人言,目光冷冽。
傳說,帝楓有丹火、器火,爲白龍心火、青龍心火,乃是開天造化之物,非大帝不能用之。
“你是帝民心境之火?”青龍神色靈動,身上更具仙靈之氣。
相傳,帝民殺兄弟而登皇位,心中不忍,有火自燃,即是心境之火。
“一戰否?”金龍問道。
青龍飛上九天,金龍隨之而上。
天地間被青、金兩色照耀。
西原城民在雨中下跪,祈禱道:“神龍護佑西原,神龍護佑西原……”
“太守府毀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隨後萬人空巷齊聚太守府原址。
昔日的太守府今已徹底消失了蹤跡,土地焦黑,幾具焦爛的屍體躺在雨中。
“這裡還有個活人。”一位老大娘看見了昏迷的琮,向周圍呼喊。
一羣人潮水般涌過來,把琮圍在中央。
“看樣子他不是個壞人……”
“誰知道呢?”
……琮聽見周圍嘈雜的聲音,眉頭皺起,緩緩睜開眼。
金青色的天空,晶瑩的雨滴,渾身溼漉漉卻不肯退走的人……
這裡就是地獄了嗎?
不知道我能見到她不能,畢竟也是……只是可惜……
“小夥子,陳佑死了嗎?”老大娘希冀地向琮問道。
琮一愣,這才明白自己還活着,心裡不由自主產生了欣喜,聲音隱隱透出喜悅:“陳佑死了!死了!”
“神龍護佑西原!”“神龍護佑西原!”
一樣的話,一樣的人,不一樣的語氣,不一樣的感情。
天上青光大盛,金光消散,一條神龍俯下首來,望着琮。
西原城民歡呼雀躍,在雨中歌舞,暢懷大笑。
神龍落入琮體內,琮的氣息節節攀升,直至煉體十階法力。
西原城民見此,跪拜道:“見過神龍大人。”
練氣士見此,神色異常,準備出手,卻聽見神龍的聲音:“我是帝楓器火,化而爲青龍,存於此子體內。若欲動手,我不留情。”
“萬年花開,是無上至尊?是一世花落?”
“那一年,我問他:‘花開不敗?花開花落?’”
“他說:‘天說:花開花落。我不信。地說:花開不敗。我不信我說:花不會盛開。天地無言。’”
天邊飄來一名老僧,百衲衣輕舞,落在琮身前。
“誰是那朵花?我不知。他是否會盛開?我不知。”
“帝楓傳下青龍,我知。故我護他。”
我知,故我護他。就這麼簡單。
沒必要解釋,因爲不需要。他只要站在那裡,就沒有一個人敢出手。
他出生於大秦。
他叫秦十三,因爲他有十二位兄長。
但人們喜歡稱呼他爲“十三聖僧”。
他來自西陸淨土。他是西陸長老。
“見過十三聖僧。”練氣士神色恭敬,與老僧見禮。
老僧看了眼琮,飄然而起。
“帝楓說:煉體即是煉體魄。體強,有氣魄。”
“帝楓說:御氣即是御天地靈氣,無此理解,不必修行。”
“帝楓說:通靈即是通天地之意,與天地相和,故可成道。”
“帝楓說:上善若水(注③),機緣自取。”
“帝楓說:聖人之境,在乎自然。”
他悠然而去。來過?未來過?
西原城又是一陣呼聲。
琮卻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