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黃葉落了一地,王家大小姐王解秋嘟着小嘴,煩惱地揉揉額頭,從牆角拿來掃帚,要清掃庭院。
她可愛的小臉上寫滿不滿,但看起來還是那麼惹人喜愛。
她穿着不合身的紫底粉花長袍,心裡抱怨自己的父親。
“秋兒,讓我來吧。”琮從屋裡走出,身上穿了身青衫,整個人顯得挺拔有力量。
“大哥哥。”看見琮,王解秋笑顏綻開,扔下掃帚,跑到琮身邊,抱住他的胳膊,開始撒嬌,“哥哥,我們今天要吃什麼啊?”
“吃羊羹好了。”琮摸摸王解秋的頭,笑着說道。
“要是每天吃肉,秋兒就胖了。”王解秋言不由衷,又怕琮生氣,緊張地低下頭,抱緊琮的胳膊。
琮故意板起臉,嚇唬王解秋:“你既然不吃,那我走算了!”
王解秋連忙抱住琮的腰,撲在琮身上,擡頭看見琮掩飾不了的笑容,頓時羞怒,鬆開手向門外跑去:“大壞蛋,秋兒再也不理你了。”
琮知道,王解秋定是吩咐下人宰羊了,所以他並不擔心,只是有點可憐這位王大小姐。
王解秋是丞相王歸民的孫女,刑部尚書王知貧的女兒。
王家祖宅在西原城,王歸民、王知貧都是京官,只好讓王解秋留守祖宅。
可想而知,她有多麼孤獨。
琮拾起掃帚,開始打掃。
王家祖宅很大,打掃起來實在費力,平時這些工作都是王解秋做,但現如今他來到這裡,自然不會再委屈王解秋。
想起小姑娘對他的照顧,他感激,心裡出現許久未有的溫暖感覺。
Wωω .тt kan .c o 忽然,他聽見抽泣聲,似乎屬於王解秋,心裡的溫暖化作憤怒,臉色陰沉,向大門走去。
王解秋站在門外,想要止住自己的抽泣,不想讓自己的大哥哥擔心,但她又止不住地嗚咽起來。
守門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雙有力的大手按在王解秋肩上,她擡起頭,看見琮眼裡的溫柔與擔憂,再也忍不住,撲進琮懷裡,放聲大哭。
琮拍拍王解秋的後背,向守門人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是陳家公子所爲。”守門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說道。
“是陳淵?”琮向守門人確認。
守門人咬咬牙,狠狠地點點頭。
“你們不用擔心,陳淵不會知道了。”很平淡的聲音,但守門人聽了卻不寒而慄。
琮抱起王解秋,把她抱進王府。
她這時也不顧得哭了,覺得羞人,把頭埋進琮的胸膛。
等到琮把她放下後,她抓住琮的袖子,低聲說道:“我……我纔不要嫁給那個什麼……什麼陳淵呢!”
“秋兒不想嫁就不嫁。”琮抓住王解秋的小手,堅定地說道,“就算是陳佑和你父母的命令也不行!”
“那大哥哥,你不要爲秋兒冒險了。”王解秋天真,但並不笨。
她在琮肩頭狠狠咬了一口,然後說:“大哥哥,不要忘了秋兒。”
她知道琮要走了,讓他不要忘。
但人這一生有太多不要忘,誰又能真的不忘記?誰又能?
琮默然無語輕輕撫摸着王解秋的頭,悠悠嘆了口氣。
這一別,不知何時能相見?相見能否相識?相識又能否如今天這般毫無顧忌?還是說,“從此天涯陌路人”(注①)?琮不知道,不願想也不敢想。
待王解秋午睡後,琮離開了王府,這是他纔想起,王家也是他的生死大敵。
是了,他就不該有朋友,他就不該有溫暖,他就不該有別人習以爲常的一切!
他苦笑,消失在人海。
蘇清舟離開咸陽城後二十二日來到西原城,途中聽使者說沒能救得了皇后,胡釗因此一病不起。
蘇清舟只是笑笑,他如何不懂其中貓膩,但既然大家都不說,他也不好率先開口。
西原城裡,路人紛紛爲蘇清舟讓路,只有一個人沒有。他看着琮,琮看着他,旁邊有路人低語:“被撞了還活着,他可真是命大。”
蘇清舟說:“徵北將軍蘇清舟。”
琮說:“無名之輩,閒人一個,冒犯將軍。”但他並沒有讓路,因爲他現在心情很不好。
“既爲練氣士,怎麼可能是無名之輩?”蘇清舟輕撫黑鬚,微笑着,覺得這青年實在是很有意思。
琮沒有理他,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拐角處。
蘇清舟爲這插曲顯露了感興趣的笑容,但他見多識廣,且胸懷博大,沒有計較什麼,駕馬向將軍府而去。他不想去太守府,因爲陳佑的二兒子陳淵實在讓人厭惡。
忽然,他眯起眼,向後看了一眼,琮早已消失不見。
他只好壓下心頭的疑惑。
將軍府到了。
將軍府前站定一人,身後有僕人撐傘遮風攔日。
他樣貌與胡釗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脣上似用毛筆描了一筆,眉更淡些。
他雙手背後,袗衣隨風輕揚,眉宇間沒有半點不耐之意。
他就是當朝皇叔、定遠侯、平西將軍胡誦。
馬蹄輕踏,胡誦臉上顯出欣喜之色,見蘇清舟下馬拜在身前,上前迎接,要將蘇清舟扶起,笑道:“徵北將軍別來無恙啊。”
蘇清舟攔過胡誦,執意拜道:“臣蘇清舟見過定遠侯。”
胡誦笑意不減,扶起蘇清舟,相攜走進將軍府。
琮閃進一條小巷,迎面看見一位老人站在陰影裡向他揮手口中喊道:“琮,過來。”
琮不知道老人是誰,但老人顯然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身份還敢站在陰影裡的人,不是白癡,就是高手。
他拱手問道:“前輩,何事?”
“你倒不否認。”老人笑道,走到琮近前,看琮身體微弓,笑意更濃,“我姓段,曾官拜太尉。”
“你不是死了嗎?”琮目瞪口呆,一時覺得自己腦袋好像遲鈍了。
“看來你已經相信了。”段逸之對琮的反應很滿意,於是他不再理琮,自顧自地說道:“王歸民的孫女,王知貧的女兒王解秋與你交好,他不願嫁給陳淵,所以你要去把陳淵殺掉,這很好。但你有沒有想過……”
他的聲音變得陰森可怕:“秋兒呢?她醒來如果見不到你,找又找不到,她會怎樣?琮大俠!別怪老夫給你吹鬍子瞪眼,我就秋兒這一個後人,雖然她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外祖父,但好歹我一直保護她!老夫都想斬你,斬你,斬你成碎片!”
琮心裡有愧疚,但看見段逸之從微笑到嚴肅再到“吹鬍子瞪眼”,他總忍不住笑。
段逸之把氣理順,又瞪了琮一眼,喘兩口氣才又說道:“言歸正傳。自古邪惡出黑暗。原始末至今一千二百三十九年,而九天魔神生於荒古二千零八年,鬼雀生於太古一千八百九十四年,藥魂生於上古一千零一年,幽暗叢林現於青古一千三百二十七年,我恐黑暗時代之至,因邪惡必殺我。我死,秦國危;秦危,秋兒危。我……”
“帝楓未坐化。但我還是承諾:我會保護好秋兒的。”琮看着段逸之,嚴肅地說。
“大帝還活着?”段逸之不敢相信琮的話,“始祖帝活六千七百三十三年,虛帝活三千二百九十九年,帝政活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帝民活九百九十九年。若按你的說法,帝楓已活了二十餘萬年!這不可能!不可能!”
他雙手亂揮,想要加強自己話語的肯定性。
但他自己也開始懷疑,因爲在一個月前,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大帝的氣息。
或許,帝楓真的還活着,那麼,怎麼可能會有黑暗時代?想到這裡,他竟一時無話可說。
最後還是琮打破了沉默:“段前輩,不知徵北將軍蘇清舟來西原城做什麼?”
“未遇到我時他是爲了殺你,遇到我後他只是單純的爲了找你。”段逸之悠悠一嘆,彷彿歷盡滄桑,“哪個時代沒有紛爭?哪個時代有過徹底的和平?這個時代已經平靜了太長時間,各個國家的統治者都想在自己還活着的時候幹一點足以名垂千古的事。他們熱衷的就是:擴大疆域。大唐太宗皇帝民曾說過:‘我已看到了我身後的世界,紛爭連向末日’,他說的多麼好啊!‘紛爭連向末日’,聽過的人很多,知道的人太少!所以,世界需要一些人去撥亂反正,停止這無益的紛爭。”
“和我有關?”琮故作不知,因爲他認爲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小人物只有一個夢想:自己和自己愛的人活下去。
段逸之自然明白,但並不點破。他只是嘆口氣說:“唐國有歌曰:紛紛一百零八郡,煙塵滾滾歸漢晉。大唐煙雨並暴元,大漢苦心求長安。可嘆秦民提刀起,割大明,劫強漢。野心長兮不見少,咸陽城東有扶搖。大唐何其強大,雖也希望擴大疆域、萬世一統,但大唐皇帝與其他各國皇帝不同。你不要驚訝,因爲我並不是秦國人,也不是唐國人。我出生於原始道土,入神冊院,修成聖人法力。在商,我是國師;在夏,我是太師;在唐,我是左丞相;在宋,我是吏部尚書;在明,我是內閣大學士;在晉,我是尚書僕射;在漢,我是宰相;在秦,我是太尉。多少年了,世人懷疑過我的身份,很多人也猜了出來,但我真正承認的,只有兩次,一次王歸民,一次是你。”
琮沉默,心中不得不承認王歸民話的準確性:“百年國中吏,一世天下師。”(注②)他歎服,但並不明白段逸之這番話的目的。
段逸之看着琮,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加入,神冊院!”
琮腦袋裡轟的炸響,對段逸之的大膽有了更深刻的瞭解。
現在,全世界都在追殺刺客,段逸之卻不殺他,還幫他,何等可怕的人!
他不知道段逸之的目的,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沒有段逸之,蘇清舟會很快找到他,並把他殺掉。
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段逸之的要求,況且,“天下六淨土,神冊居其一”(注③)。
神冊院,位於夏、商之圍,同開興宗、乾化門、元光山、義寧府、西陸淨土並列爲六淨土,實力深不可測,傳承自荒古之前,來歷不明,又稱爲“神冊聖地”、“神冊仙院”、“神冊淨土”等。
“我如何加入?”琮口乾舌燥,沙啞着喉嚨問道。
“斬西原陳淵,殺中陽王解憂,誅崑山蘇萬里,滅尚陽伏伯甫,隨後兩年之內到達上元。我等你。”說罷,段逸之已消失不見。
琮不由得喃喃:“竟然是他們。”
秦國民歌有:“三代而衰秦國吏,王伏蘇陳四惡賊。深淵(陳淵)亡解憂(王解憂),不服(伏伯甫)來碗裡(蘇萬里)。”殺這四人,琮沒有絲毫心理負擔。
冷血戰敵人,熱心助百姓。
這纔是刺客。
爲殺而殺的人,是屠夫,不是刺客。
琮消失在小巷深處,隱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