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清華是個高產媽媽,李勃然不到三歲就生了李浩然,李浩然沒到一生日李香澤便來到人間。兩口子每天腳打後腦勺地忙也弄不了仨孩子,無奈之下只好把洪清華的媽接來帶孩子。
洪清華的媽洪劉氏是個地道的農村老太太,幹起活來卻是乾淨利索。就是性格古怪,家裡外頭不合羣。老頭子在時,兩口子沒有一天不掐的。老頭子沒了,她又跟兒媳婦掐,愁得仨兒子沒轍,只好輪流養這個多事的媽。忽然有一天老妹妹來信說要接多事的媽去帶孩子,樂顛了的仨兒子趕忙回信,說不用你來接俺們馬上就把媽給你送過來。
洪劉氏在李久成家裡住了五年,帶大了李浩然和李香澤,同時也把李久成氣得了胃病。後來洪清華的大嫂突然中風,洪劉氏回到了大兒家,李久成纔算解放了。一晃二十年過去,洪劉氏又來住閨女家啦。汪建文聽到洪劉氏來了高興得像中了大獎似的,立刻想起李浩然的話——沒有姥姥我可能早就死啦,我欠姥姥的恩哪!只要自己好好伺候老太太,就一定能感動他,這個家也就能恢復到從前。所以,沒等洪劉氏的屁股坐熱了閨女家的牀,她就把她接走了。
汪建文把洪劉氏接回家,先倒了杯牛奶,又給扒了只香蕉墊底。接着攙扶着洪劉氏挨屋地參觀,邊走邊介紹着各種家用電器,手把手地教洪劉氏水龍頭和坐便器的用法,然後把洪劉氏安置在新換鋪蓋的牀上休息,自己進了廚房煎炒烹炸。豐富的晚餐之後,她又燒了洗澡水。
洪劉氏正與二外孫閒嘮,汪建文進來輕聲細語地說:“姥,您又坐車又坐船的,身上一定不舒服。我已經燒好水啦,走,我給您洗洗澡去。”
洪劉氏彷彿聽到了鬼叫,嚇得吱地一下退到牀裡,擺着手拒絕:“不用不用。吃水得花錢呢,可別禍害水啦。”
李浩然笑着解釋,“看您說的,洗個澡能用多少水呀?要是夏天我們天天洗,有時一天洗好幾次呢,您就不用替我們省水啦。”說着去拉洪劉氏。
汪建文接着勸說。“姥,我給您買了幾件新衣服,洗完了您試試看合不合身。我跟賣主說好啦,不行咱可以拿去換。”
洪劉氏雙手阻擋着外孫的手。“我在家一兩個月才洗一回澡,來前你媽要給我洗我都沒讓。人老了沒有多少汗,這回來也沒走幾步路,都是你爸爸揹着,不信你們看看我的鞋底。”
汪建文向李浩然求助。李勃然想了想,突然抓住洪劉氏的腳脖子擼起褲管,立即白皮子撲啦啦地掉了下來。“您看看該洗了吧?要不別說新衣服,就是這新牀單也得整埋汰啦。”邊放褲管邊衝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洪劉氏擠眉弄眼。
汪建文看着李浩然的樣子,一幕幕往事撲上心頭。
洪劉氏伸手戳戳李浩然的額頭。“壞小子就你有道道。”說完放下大煙袋下地,汪建文趕緊攙住。
進了衛生間,洪劉氏背對着汪建文慢慢脫着衣服。
汪建文明白這個老封建害起了羞,也就不看她。試了試池子裡的水溫,又擰開洗髮水聞了聞,忽然她聽見水嘩啦一聲,回頭一看,洪劉氏穿着大褲衩子正顫顫巍巍地往池子裡下,她匆忙攔住說:“姥,還有一件沒脫呢。”
洪劉氏側着身子說:“不脫啦,在家洗澡都不脫。”說着就坐進了池子裡。
汪建文又好氣又好笑,坐到浴池邊上說:“姥,咱們都是女人,沒啥不好意思的。您快把褲衩脫嘍,要不一會兒髒東西都粘在上面就不好洗啦。我把臉衝這兒邊不看您,您脫吧。”真把臉轉到一邊。
洪劉氏雙手抱着膝蓋,頭也不敢回地說:“不好洗就不要了,反正我還有一條呢。”
“那您一會兒洗完了不得換新的麼?難道您要把這條溼的穿在裡面不成?”
“一會兒你出去了我再換。”就是不脫,你能咋的?
“咳!姥姥,您怕的是啥吧?您是我的長輩,我只會尊重您,連頭髮絲那麼大的想法都不會有。告訴您吧,當姑娘時我就常常給我奶奶洗澡,直到她去世。……”
洪劉氏架不住汪建文勸,最後扭着臉脫下了褲衩。
“唉,這纔像洗澡的樣子嘛。”拿起一邊的塑料杯舀水往洪劉氏背上澆了幾下,然後把杯給了洪劉氏。“姥,您自個兒先往身上澆水,我給您洗頭。”說着打開洪劉氏的髮髻,摘下掛在牆上的蓮花噴頭。
洗了頭,搓了澡,換上新內衣褲,本來土啦吧唧的洪劉氏立時變成了清爽利落的城市老太太,被汪建文攙出衛生間讓坐在沙發上,一邊抽着大煙袋,一邊繼續享受着外孫媳婦的服務。
洪劉氏嘴裡吧嗒着菸袋咀兒,耳朵聽着外孫媳婦講的故事,往事在心上閃過,眼淚在眼角流淌。
李浩然從臥室出來,見煥然一新的姥姥在抹眼淚,立刻沉下臉來質問汪建文:“你跟姥瞎嘞嘞啥啦?”
一門心思梳頭的汪建文不由愣了,慌忙看看洪劉氏,困惑地說:“我就講趙本山的小品來着。”
洪劉氏拍了李浩然一巴掌。“壞小子,你瞎橫唬啥呀?我是想起了以前受的氣,一時心酸啦。都說不調查不許亂說話。你沒調查咋就胡亂冤枉好人呢?”
李浩然斜視汪建文,見她正咬着嘴脣嬌嗔地盯着自己,他急忙別過臉坐在洪劉氏身邊。
汪建文不失時機地深入。“姥啊,您要是願意就在這兒常住好啦。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咱就不想了吧。有句話不是說先胖不算胖後胖才壓炕嗎?從今兒個起,您老人家就該享福啦。”
“那敢情好啦!就怕我這把老骨頭只有遭罪的命沒有享福的命啊!”
李浩然拍拍洪劉氏。“放心吧姥,您哪,肯定能活過一百歲。”
洪劉氏眉開眼笑,點點李浩然的額頭。“你就哄我吧,壞小子。”
李浩然一本正經地說:“我說的是真的。人一輩子不是一半遭罪一半享福嗎?您遭了五六十年的罪,福卻沒享幾天,閻王爺不會叫你去的。”
洪劉氏呵呵大笑。“小文子你聽聽,他淨胡弄我。”
“姥,他沒說錯。您心眼好使,一定會長壽的。”
洪劉氏長嘆一聲。“除了你大舅媽和你媽給我洗過澡再沒人給我洗澡了,人家都嫌我埋汰呀!沒想到,”拍拍汪建文。“你不嫌棄我這個農村老太太,真是難得!”
汪建文笑了。“姥,當年你屎一把尿一把地伺候浩然不也沒嫌棄嘛!我是他媳婦,就算替他盡孝啦。”說完就看着李浩然。
李浩然卻耷拉着眼皮,心說:你就演戲吧。
洪劉氏又拍拍李浩然。“壞小子聽到沒?你媳婦多好!你看看,打我進屋到現在她裡外地忙,給我整好吃的,又給我買新衣裳。”抻着身上的內衣美滋滋地給外孫看。“你姥姥我活了快八十歲啦,做夢也不敢想能穿上這麼光溜的衣裳。一點也不沾身子,可得勁了!虧得你媽生了你,虧得你給姥姥找了個這麼孝順的媳婦。姥姥可沒白看你呀!”
李浩然冷漠地說:“才一天,您老先不要說孝順這兩個字。”
汪建文不服氣地接話。“那就讓姥住下來驗證一下吧?”
李浩然嚴厲盯着她說:“這話是你說的。”轉臉微笑着問洪劉氏,“洗了澡是不是很舒服?”
“舒服舒服,比在家洗舒服多了。在家洗澡就整盆水用手巾擦擦,洗完也沒覺得咋樣。這回可變樣啦,渾身輕飄飄的。得勁兒!”說着嗓子癢了,咳嗽兩聲,頭一歪吧地吐了一口痰。
李浩然的心猛然一悸,不無慌亂地瞥了汪建文一眼,汪建文一點異樣也沒有,不緊不慢地別好頭簪,然後拿着梳子進了衛生間。
李浩然慢慢鬆開一口氣,目光不由自主地巡視淡粉色的地板。
在靠近廚房門口的地板上有一攤綠瑩瑩黃乎乎的黏液。
李浩然的胃突然一陣翻騰,趕緊縮回目光,邊思考怎麼把它除去邊胡亂追問洪劉氏的陳年往事。
不料,一提起往事,洪劉氏的嘴就停不住啦,說完了這事說那事,恨不得把所有的舊事都跟外孫叨咕叨咕纔好呢。
正在李浩然不知如何是好之際,汪建文從衛生間出來了,手裡拿着一卷衛生紙。
李浩然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斜着眼瞥着汪建文。
汪建文把衛生紙放在茶几上,順手揪斷一大塊,略一撒目便到了那口痰前,閉着眼用紙巾裹起痰,然後快步進了衛生間。
李浩然直勾勾地看着衛生間的門輕輕合上,緊接着便聽見隱約的嘔吐聲。他的心忽然微微一動。
“哎,壞小子,你還記不記得……”
李浩然對洪劉氏擺下手。“姥你等等。”站起來走了出去。
洪劉氏愣愣看着二外孫走去,竟忘了抽菸。
一會兒李浩然回來,手裡拿着美朵的廢紙簍,簍裡襯着一隻乾淨的塑料袋,洪劉氏呆呆看着紙簍不知何意。
李浩然把紙簍放在洪劉氏伸手可及的地方,笑嘻嘻地說:“姥啊,我不大抽菸,家裡也沒個菸灰缸。”指指紙簍,“您就把它當作特大號菸灰缸好了,菸灰你就往這裡磕,唾沫痰啥的就往這裡吐,約莫差不多了我們一收拾,您看行嗎?”
洪劉氏看着李浩然有點不自然的笑臉,突然想起剛纔吐的那口痰,立即紅了老臉,趕忙好好好地答應。
洪劉氏年輕時乾淨利索,可一過六十便開始邋遢,不管啥衣服,只要穿在到她身上不出半日,前襟袖頭上除了左一塊右一塊的污滯就是疙疤。洗臉就洗三把,兩三天才梳回頭。每天叼着大煙袋不住嘴地吧嗒,吧嗒幾下就得吐口唾沫或者痰。人老啦,吃東西就該節制。她可好,一上飯桌就紅眼,一口接一口地往嘴裡忙活食物,假牙底下便常常鑽進去食物,她就常常用手摳出假牙,在衣袖上或大襟上擦擦抹抹再塞回嘴裡接着忙活,有時忙得急了非嗆便噎,於是,這邊咳嗽得滿嘴噴食物,那邊便吱吱地放屁,惹得沒人願意跟她同桌吃飯,只好讓她一人拉單桌。
洪清華回東北看望病重的大嫂,親眼目睹八十歲老母晚景如此淒涼,便不管不顧地把她領了回來。回到家的第一頓飯全家就沒吃好,李久成洋裝胃疼,只喝了半碗湯就下了桌子。李勃然就喝了兩杯酒也放下筷子。蕭紫玉雖然硬撐着沒有下桌,可也沒吃幾口。就連洪清華自己也是一陣陣地反胃。只有五歲的貝寧比賽似的跟着太姥姥吃着。
洪清華後悔自己太沖動,想了一宿還是決定讓老孃自個兒在她的臥室裡就餐的好。沒想到,新買的小飯桌還沒等用呢,汪建文就把老孃給接走啦。她暗暗思忖:不出三天,那個人尖子準會把母親給送回來。然而,三天過去了,母親沒被送回來。她呆不住啦:母親一輩子沒有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別臨老臨老又遭一樣罪。於是她便有了一項新的“工作”——就是早上、晚上或中午,突然出現在李浩然的家裡——收集母親受虐待的證據。讓她震驚不信的是,母親像個祖宗似的被她討厭的二兒媳婦伺候着,一如伺候個三歲的孩子!那麼挑剔的人竟然給她邋遢的母親端湯倒水、餵飯夾菜、擦嘴洗臉、梳頭洗澡,沒事還攙下樓去遛彎兒,還今兒個一件衣服,明兒個一條褲子地打扮着她,真讓她這個女兒臉紅啊!洪清華慈愛的心門不知不覺對二兒媳婦打開了。
李浩然默默看着汪建文的所作所爲,心卻一遍遍地自問:人真的會改變嗎?一個連自己閨女的剩飯都不吃的人,居然在伺候一個邋遢的老太太吃完飯後還能咽得下去東西?她這是裝的,是在演戲呢!好吧。既然演戲就不能沒有觀衆,看看到底是演員先演不下去,還是觀衆先看不下去。
汪建文的確是在演戲,只不過這出假戲演到一半就變成了真戲。剛開始她是強忍着心中翻江倒海的嘔吐感,逼着自己抓洪劉氏吐的黏痰、搓她粗糙長滿老人斑的身子、擦洗她大便小便的殘汁兒、聞她又辣又嗆的旱菸,……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打好洪劉氏這張牌,好讓丈夫和個大滿貫,從而拿回失去的寵愛和呵護,到那時再把洪劉氏這把傷風的鼻涕給甩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洪劉氏不斷傾吐的遭遇在不知不覺中撥動了她感情弦中最脆弱的那條,她可憐起這個不幸卻長壽的老人,從而真心誠意地撫慰起洪劉氏滿是傷痕的心來,噁心這個生理活動也就隨着潛移默化的感情轉變而悄悄退卻了。
汪建文在變,李浩然也在變,熱情不知哪一天代替了冷漠,白天他再也不吝嗇開朗的笑容了,晚上也心甘情願地讓汪建文把他的胳膊壓麻。
芸芸衆生,每個人都有使命,不同的是使命多少重輕之分,待使命都完成了,生命也就終止了。
洪劉氏完成了她的最後一項使命——彌補二外孫子婚姻的裂痕,如果這也是使命的話——在一天的凌晨突然中風,弄到醫院不到一天就去見了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