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高湯不同於炒菜和切菜,這是一個很漫長需要時間和耐心的過程。
從第十五天起,原本在江家小院子裡排成一排每天等着拿菜的小廝們就消失不見,只是每天早上來送新鮮食材。只剩下江家的三個小蘿蔔頭和原先一樣,風雨無阻的每天站在窗子外靜靜的看廚房裡的江承德,只是看甚至都不敢小聲說話,每天都那樣靜靜的看。
江楓和他們一樣,每天都在廚房裡靜靜地看。
看江承德的處理整雞,處理大塊的豬骨,處理蝦米,瑤柱,香菇,筍片和火腿。
看他吊高湯,看他添柴火。
在這個沒有燃氣竈的時代,想要調出一鍋上好高湯遠沒有後面那麼方便那麼簡單。
吊高湯需要時間,短則六個小時,多則十幾二十個小時。江楓他們吊高湯只需要把火的大小調好,定個鬧鐘,等覺得時間差不多到了再去鍋邊守着,中間漫長的幾個小時可以去處理時他食材或者乾脆去外邊休息,不需要一直在鍋邊守着看着費時費力。
但江承德不能。
因爲他是燒柴的。
在燒柴的年代火候的把控顯得尤爲艱難,一位優秀的大廚不能僅僅自己優秀,同時也有一個優秀的燒柴夥計,最好還和做飯的廚師有默契,這樣才能做出真正完美的菜品。
這也是爲什麼在泰豐樓裡,江承德得做菜一定要自己的親兒子去燒柴的原因。
江承德吊了整整七天的高湯,每天用的食材都一樣,所花的時間也差不多,從早上開始一直到天色完全變黑,整整十幾個小時吊出一鍋湯來。
然後也不用這些湯做菜,用來煮麪,一煮一大鍋,江家也就吃了七天的高湯煮麪。
吃到江楓覺得自己離開自己第一件事情就是吊一鍋高湯,然後煮麪吃。
美味的食物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烹飪方式,一碗高湯,一把麪條足矣,連雞蛋都不用加。
江楓能感覺到,江承德在吊高湯的七天裡和先前的十四天是不一樣的。
先前的十四天,每七天一個循環,江承德都在努力複製從初學者到學成的狀態,循序漸進,一步一步變得更強。而這一次七天,江承德更像是在探索,是在嘗試。
他全力以赴,用心吊好每一鍋湯,七天吊了七鍋,似乎是在尋找自己目前廚藝的極限。
這樣江楓更加期待第二十二天江承德會做什麼。
第二十二天,江承德開始練習翻勺。
第二十五天,江承德開始練習勾芡。
第二十八天,江承德開始練習炸。
第三十一天,江承德開始練習燜。
第三十四天,江承德開始練習燉。
第三十七天,江承德開始練習蒸。
第四十天,江承德開始練習熗。
……
第六十一天,江承德開始練習油底沉糖。
第六十四天,江承德開始練習大翻勺。
不知不覺,江楓已經在這個記憶裡呆了整整兩個多月。
但他並不覺得這個時間很長,甚至嫌時間短,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簡直是大開眼界。
他親眼看着江承德像是教學,又像是炫技一般,把所有他能想象到的所知道的所瞭解的,會的和不會的廚藝技法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像過任務一般的全部展現了一遍。
普通的,高難度的和絕學類的。
一級一級的往上,一天比一天更難。
看的江楓都有點心驚,第一次理解爲什麼無論是老爺子還是彭長平都如此推崇江承德的緣故。
他就是中餐的百科全書,他了解所有技法,也熟悉所有技法,這纔是真正的集百家之所長,只差融會貫通。
而他現在正在融會貫通。
江承德在悟,江楓在學。
他現在每天都跟在江成德後面,一刻也不停的盯着他看,看他切菜,看他做菜,看他燒柴,看他洗碗。廚房依舊只有江承德一個人能進,其他人都只能候在外邊,安靜地站着等着,不能出聲打擾。
都到了這一步,即使他們不明白江承德在做什麼,也都意識到江承德正在做一件史無前例無比偉大之事。
院子裡又排起了長隊,江楓感覺小廝比最開始的時候更多了,從一排變成了兩排,從清晨等到月掛柳梢頭,等一盤盤菜不斷從廚房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卻無比安靜。
大翻勺是江承德練習的最後一個技法。
基本功七天一個週期,技法三天一個週期。當第六十六天結束,江楓以爲第六十七天江承德會開始融會貫通,或者開始練習一個新的他想不到的東西的時候,江承德選擇了停止。
這兩個多月以來,他沒有一天是停的,每天都在廚房裡從早練到晚,圍着鍋爐竈臺不知疲倦,仿若一個機器人只會不停的練菜,做菜,一盤盤噴香精美的菜品從他手中誕生。
現在他開始停止做菜。
在江楓覺得他即將融會貫通,成爲一代宗師,真正開始書寫屬於自己的廚藝篇章的時候,江承德突然停下了。
他依舊每天都呆在廚房裡,卻不再拿菜刀,也不再拿鍋鏟,只是搬個小板凳靜靜的在廚房裡坐着,像是思考又像是發呆一般的盯着爐竈看。
他這一坐就是三天。
這三天來江承德沒有下過一次廚,連早餐都沒做,江家的飯菜都是由江慧琴下廚炒的。江慧琴炒菜的時候江承德就坐在廚房裡看,看江慧琴炒菜,就在旁邊看着一聲不吭,不發表評論也不動手,哪怕江慧琴有的時候炒出來的菜真的很不咋滴。
院子裡的小廝都消失了,江衛今,江衛明這些年紀大的依舊每天照常去泰豐樓上班。江承德明明沒有做菜,大家卻依舊不敢打擾他。
也不是完全沒有人來打擾,江承德停止做菜的第三天下午盧老闆上門拜訪了一次,倒沒有提讓江承德回去上班的事情,只是帶了些燕窩蟲草之類的補品,做出一副來關心江承德身體的樣子。
江承德沒見他,依舊呆在廚房裡,還是江慧琴出面跟盧老闆說她哥現在在想事情已經到了關鍵時刻,讓盧老闆不要進去打擾江承德。
江承德就像當年王陽明坐在自家院子裡恪竹子那樣,天天對着鍋爐恪,也和當年王家人看王陽明一樣,沒人能看明白他到底在幹什麼。
可能江承德自己都不太明白。
但江楓有點明白了。
江承德現在已經廚藝大成,他現在已經掌握幾乎所有的中餐技法,也在先前的兩個月時間裡從頭到尾全部過了一遍。他現在在尋找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一條需要超脫這些技法之外,把這些技法真正吃透吃懂融會貫通的路。
大師,造詣極深。
宗師,開宗立派。
江承德正在經歷大師到宗師的蛻變。
這一蛻變就是十幾天。
由於江承德每天都是坐在廚房裡發呆,不像先前練習菜品那樣有時間規律可以更好的記住過去了多少天,江楓到後面甚至有些記不得江承德到底是在廚房裡發了十七天呆還是十八天呆。
江承德在發呆,江楓也在發呆。
他在回味,在回憶,在思考和體會先前的兩個月他所看到的江承德所展現出來的東西。
這是一位即將成爲宗師的大師毫無保留的廚藝展示,江楓看了兩個月覺得自己能回味兩年,甚至可能兩年都沒有辦法完全回味完。
第十八天或者是第十九天,江承德頭一次早上起牀從房間裡出來後沒有第一時間進廚房坐着發呆。
“慧琴。”江承德已經太久沒有跟家裡人說話了,久到他突然叫江慧琴的名字將會什麼都沒反應過來。
“哥!”江慧琴顯得很高興。
江承德遞給將會寫一張紙條:“去把紙條上我要的菜買回來,不用麻煩盧老闆,就一份。”
“好咧!”江慧琴接過紙條,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的提着籃子跑開了。
江慧琴買菜的效率很快,不過半個多小時就把江承德所要的食材買回來了,江楓一看食材就愣住了,這些食材太瞭解了。
這是江氏參羹的食材。
江承德要做江氏參羹。
這兩個月江承德做了很多菜品,有容易的,有難的,甚至連炮豚和佛跳牆都做了,唯獨沒有做江氏參羹。江楓根本沒多想,即使想到了也會覺得江承德不做的原因是江氏參羹所需的時間太長沒有這個必要。
可現如今看到江慧琴買回來的食材,江楓突然就明白了。
不是沒有這個必要,是江承德故意不做,他就是要把江氏參羹留到最後來做。
江楓跟着江承德進了廚房,看着他開始吊高湯,開始處理海蔘,開始燉煮。
步驟是那麼熟悉,同時卻又有些陌生。
江承德的做法和江恆仲有些區別,同時也和彭長平交給江楓的有些區別。
都不一樣,每個人做的江氏參羹都不一樣。
不是手法習慣上的不一樣,是很明顯的能夠直觀感覺出的不一樣。
每個人的江氏參羹裡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
江楓靜靜地看江承德做菜。
和原先一樣,從早到晚。
卻又和原先有些不太一樣,江楓第一次看着看着走神了。
如果此時有一個攝像機能夠拍下江楓走神時的狀態再給他看的話,江楓就會發現,他走神時的狀態和江承德先前十幾天每天坐在廚房裡走神的狀態非常像。
再加上兩人長得本身就有幾分相似,就顯得更加想想。
香味開始在廚房裡瀰漫開來。
江楓的思緒也隨着香味越飄越遠。
菜成了,江慧琴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了廚房,就站在江承德邊上。
江慧琴和原先一樣不敢說話,不敢打擾。
“慧琴,你來嚐嚐。”江慧琴不敢說話,江承德反而先開口。
江慧琴走上前去,遲疑了一下,用小勺舀了半勺參羹。
吹了吹,送入口中。
江慧琴的眼睛亮了。
“是不是和原先不一樣了?”江承德笑着問道,這是這兩個多月以來江楓第一次看見江承德笑。
江慧琴瘋狂點頭,臉上寫滿了驚喜與興奮,用力將口中滾燙的參羹嚥下,迫不及待的道:“真的,哥你太厲害了!不一樣,和之前你做的不一樣。”
“真的不一樣了!”
“那就好。”江承德顯得很平靜。
“今天晚上我來做飯,你去泰豐樓跟盧老闆說一聲,我明天就回去。”
江楓離開了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