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裹着厚厚的棉大衣,身下的老驢看上去還不如他胖大,顯得有些滑稽。
但路上的行人卻並不覺得滑稽,在這個年頭,有頭老驢代步,就已經是很多人都難以享受的待遇了。
來到奉天府,他直奔北門,尋找那位城防連長張仲山。
張仲山並不在城門處,城門兵說他去了守正處報備,胡萬便在城門處稍坐等候。
不多時,他看到了一輛馬車從城門中出來,趕忙起身喊了聲。
趕馬車的獄卒看到了他,趕忙停下了馬車。
胡萬上前來,爬上了馬車。
掀開簾子,他貓腰鑽了進去,裡面正有一個穿着貼身西裝的中年男人坐在其中。
中年男人身形修長,長髮用髮蠟梳往腦後,貼服利索。
他手中夾着一根點燃的香菸,十指修長,面上帶着一絲微笑,相貌十分俊朗。
雖然坐在車裡,有簾子阻隔,外界無人可以看到,但他的脊樑卻依舊挺得筆直。
“四哥,你辦完事兒了?”
胡萬進來,一屁股坐在了墊子上,衝中年男人客氣詢問。
這男人不是旁人,正是應該在六號監獄中關押的犯人,龍四。
“辦完了,這就回去,你是進城辦事?要不要我把車留給你?”
龍四拿出一個煙盒,尾指輕輕一彈,一根香菸便彈出半寸,被他遞到了胡萬的面前。
客氣接過菸捲,胡萬苦笑着搖了搖頭:“今天碰上點麻煩事,過來找人問個清楚。”
他雖然圍着圍巾,但臉頰上紅腫的五指印依舊明顯,龍四不可能看不到,只是顧忌他的面子,沒有明問罷了。
“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龍四問了句。
他不是在客氣,而是真的願意幫忙。
在獄中的這段時間,胡萬對他頗爲照顧。
不僅前期讓他在獄中自由活動,近兩年他的刑期臨近,還進一步放鬆了對他的看管,讓他自由出入,如同真正的自由身。
雖然胡萬是看在他教了不少賭術的份上,但龍四的脾氣就是這樣,別人尊重他,他就會把對方當朋友。
胡萬就等他這句話,當即便將具體情況向龍四講了一遍。
“是他?”
龍四的語氣有些複雜。
他並不認識費南,但他認識死去的那兩個人。
陳演明,喬飛,是他曾經的好兄弟,也是一手將他送入監牢的罪魁禍首。
就在他即將出獄的時候,這兩個人卻突然死於非命,顯然不是一件巧合。
“那個王八蛋膽大妄爲,肆無忌憚,我真想一槍崩了他,但又怕大統領回來真的向我要人,那就麻煩了。”
胡萬攥着拳頭,咬牙切齒的說:“那傢伙居然把我當奴役一般使來喚去,還讓我幫他訂酒席,真是欺人太甚!哼!反正大統領回來,也是弄死他,要是惹怒了我,我就……”
“你就忍着。”
龍四笑着打斷了他。
胡萬愣了下,疑惑的問:“四哥,爲什麼這麼說?”
“還記得我教你的那句話嗎?”
龍四吸了口煙,淡淡的說:“很多時候,賭局往往在上賭桌前就已經分出勝負了,要縱觀全局,包括場外因素啊!”
見胡萬仍一臉不解,龍四便解釋說:“你只知道大統領要見他,卻不知道大統領爲什麼要見他,所以纔不敢輕易動他,因爲你拿不準大統領的心思。”
“是呀!”
胡萬忙點頭:“我怎麼知道大統領是怎麼想的?”
“不知道可以猜呀!”
龍四笑着說:“你不妨猜猜看,大統領爲什麼要見他?”
胡萬沉思了下,試探說:“因爲他殺了那個營長?”
龍四搖了搖頭:“現在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就是殺人兇手,據我所知,現場的目擊者並沒有看到殺人者的正臉,只是通過事件推斷,將他定爲了嫌疑人。”
“但我看通緝令上已經定性了呀?”
“那只是一種手段,而且,這件事裡,認命並不是關鍵點。”
龍四耐心解釋:“如果大統領只是爲了要他的命,那麼爲什麼不直接發令幹掉他,非要等到大統領回來?”
“大統領想親自審理他。”
胡萬順着龍四的思路進行着猜測:“眼下聽說要打仗,人心惶惶,老百姓都往城裡跑,奔着北洋軍的庇護。”
“這個時候,有北洋軍官被殺,大統領肯定震怒,要殺雞給猴看……”
“你還是沒明白。”
龍四搖頭說:“我剛纔就說了,人命不是重點,一個營長,還不足以讓大統領親自下場審理案件。”
“那重點是什麼?”
胡萬有些迷糊了。
“我不知道你得到的消息是怎樣的,不過我聽到的消息中,有一枚特別的大洋。”
“大洋?”
胡萬更疑惑了:“大洋有什麼特別的?”
“還不懂嗎?”
龍四提醒:“那是一枚明國十年的大洋。”
“明國十年?可今年才明國九年啊?”
胡萬忽然想到了什麼,瞪大了眼睛,隨即縮了縮脖子,壓低聲音問:“您是說私鑄?”
龍四笑着點了點頭:“大總統死後,各地軍閥割據,遲早必有一戰,我看就在今年。”
“打仗打的就是錢,大統領要備戰,錢這方面絕對不能出問題。”
“不然,以他的身份,怎麼會對一個流寇產生興趣?”
龍四又吸了口煙,徐徐吐出煙霧:“這不僅僅是私鑄這麼簡單,據我分析,這枚十年造有兩個可能的來源,一是鑄幣廠,二是霓虹國。”
“新幣需要新模具,而新模具需要南京那邊統一提供,大統領不會傻到自己做模具來落人口實。”
“但他不會,不代表別人不會。”
“奉天鑄幣廠是他去年從老廠長單寶德手裡搶過來的,還沒捂熱,這個時候,就出現這檔子事,他當然不會願意。”
“如果不是單寶德和南京方面搞事,那就應該是霓虹國的商人在作妖。”
“前幾年,有霓虹國商人從天津販運制錢,結果連人帶貨被扣,這個案子就是在奉天都督府辦理的。”
“我國的銅錢向來不能運往外國,因爲民間流通的大都還是銅錢,若是銅錢少了,那銀價就賤了,大統領的錢袋子就癟了,他能願意?”
“這兩種可能,大統領哪一樣都不會允許發生。這個傢伙是陳營長死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大統領需要撬開這個傢伙的嘴,弄清楚那枚十年造的來歷,將後方的勢力連根拔起,才能永除後患……”
龍四將菸頭按熄,看着胡萬笑問:“你現在明白了嗎?”
胡萬愣愣的張着嘴巴,聞言纔回過神來,連連點頭,有些後怕的說:“真沒想到,這後面還有這麼深的水,四哥,好在有你,否則我都不知道自己差點掉進這麼大的坑裡。”
龍四笑眯眯的沒再說話。
胡萬想了想,問:“也就是說,我非但不能動這傢伙,還得把他伺候好了,不然的話,大統領真會找我算賬的。”
“當然。”
龍四笑着撣了撣膝上的菸灰:“他不是讓你訂席面嗎?給他訂,反正是他掏錢。”
頓了下,他看向六號監獄的方向,若有所指的說:“我倒也想見見他,聽說他在牌桌上贏了陳演明幾百塊大洋,不知道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