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爲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杜吳終究沒有再踏入祠堂一步。一連幾天,都窩在自己的小院子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麼,但也知道自己其實什麼都做不了。兩天之後的下午,王莽進了祠堂,待了大概一個時辰,然後王宇的屍體被擡了出來。而王莽在裡面一直待到了掌燈時分纔出來。
五日一次的大朝會到了,卯時初刻,杜吳避開王莽,特意早早地趕到了未央宮的偏殿前等候。時令已是仲夏,天還沒亮,滿天繁星點點,像是人的眼睛,杜吳擡頭看天,想象着哪顆星星是王宇。
過了一會兒,大臣們到得差不多了,開始在偏殿閒聊起來,有幾個人在談論最近出現的祥瑞之事。祭酒走過來,問杜吳:“近來聽聞世子之事,可屬實否?”
杜吳看了看周圍,點了點頭。祭酒嘆了口氣,叮囑道:“賢弟小心些,我觀安漢公可能還會有後招,愚兄意思,儘早脫身,免得陷進這泥潭中。”
兩人正說着,匡鹹走了過來,杜吳和祭酒上前行禮。匡鹹沒說話,拍了拍杜吳的手,走到了九卿的行列中。
大朝會開始了,杜吳和祭酒都是六百石以下的官員,沒有資格進殿面君,只能在外面等着。只聽得大殿內有些許爭吵之聲,後來爭吵聲又小了下來。站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有小宦官出來宣佈早朝結束,衆人又是一陣三叩九拜,等三公九卿們離場後,開始到自己的場所辦公。
這幾日琵琶過得心力交瘁,每次杜吳出門她都有點心驚膽戰的,生怕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夫君。王宇被鴆殺之後,在自己的強烈要求之下,杜吳終於同意了圓房。那天晚上躺在杜吳的臂彎裡,整個人都跟傻掉一樣,說着一些不着調的話,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說那麼久,也從來沒像那晚一樣如此珍惜跟杜吳在一起的時間。
快到吃午飯的時候,紫蘇哭着跑了過來,說祖母暈了過去。這段時間紫蘇的日子很難過,整個人都憔悴得不成樣子了。想想也是,父親被殺,母親被抓,自己又無法報仇,只好去找祖母哭訴,想讓祖母出面救下母親。老太太整天在後院待着,前面的事情一無所知,當然也是王莽特意封鎖消息的原因。當老太太得知自己的大孫子被兒子殺了時,當時一口痰沒上來就直接暈了過去,緊接着整個家裡亂成了一鍋粥。老管家趕了馬車就往皇宮趕,王莽以孝立身,此事必須儘快告知他。
安漢公母親生病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長安,整個京城都動了起來。從早到晚,前來探望的高官顯貴們絡繹不絕,禮物更是花樣百出,足足排了一條街,這讓本來不想見客的王莽不得已開了府門,帶着一個面色慘白的青衣老嫗在門口接待。杜吳瞅了個空子,着紫蘇偷了王莽的名帖,兩人偷偷溜出了大司馬府。
掖廷是大漢的女子監獄,關押的多是一些宮廷爭鬥中失利的妃子或者女官,本來王莽是想把呂嫣關進永巷的。永巷也是大漢的女子監獄,最早只是用來關押一些政治女犯。漢高祖劉邦駕崩之後,呂后最妒忌的愛妃戚夫人就被關押在永巷。呂后對戚夫人恨之入骨,便罰她舂米。在漫長的中國古代,沒有進入工業革命之前,舂米都是是個體力活。古代的稻米或者穀子收割之後,便在平地上用人力或者牲口拉着石碾將稻米或穀子從植株上脫下來,變成了帶殼的穀物。接下來便是舂米的環節了。
舂米用的大臼由一大塊整石慢慢鑿成。臼做成後差不多有幾百斤,四五個人才能擡得動。將臼埋在地裡,臼口略高於地面,未脫殼的穀物就放在臼裡。因爲臼很大,所以相應的碓身也會很大,通常是用一整棵大樹的樹幹做成,一端綁上杵,覆上鐵皮來舂米,另一端安上扶手,供舂米的人抓握。舂米的人就像壓蹺蹺板一樣把巨大的碓身壓下去再等它升起來,一下一下地用杵頭將稻殼與稻米分離。平常人家的舂米一般都是成年男子的工作,而且還要兩個人一起配合才行。
監獄裡爲了折磨犯人,根本不會做這麼多的省力措施。這樣的工作哪裡是一個整日裡嬌生慣養能歌善舞的戚夫人做得了的,沒過幾天戚夫人就面容憔悴,精神幾近崩潰,再加上思念兒子,就在永巷的牆壁上寫了一首《舂米歌》:
子爲王,母爲虜。
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爲伍。
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女。
沒成想,這首歌竟然成了戚夫人的絕筆。
呂后聽聞之後大怒,直接下令殺死了戚夫人的兒子------當時的趙王劉如意。但是還不解恨,呂后又派人砍下了戚夫人的四肢,把眼睛挖出,舌頭和耳朵割下來,用銅汁灌進耳孔和喉嚨,然後扔到了廁所裡,派人日夜看着她,直到戚夫人痛苦死去。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就這樣被狠毒的呂后給弄成了人彘。可是她還不滿足,讓人請了自己的兒子漢惠帝去觀看,本意是想讓兒子看清政治的殘酷性,結果年輕的漢惠帝被嚇得一年起不來牀,身體好了之後就開始沉湎酒色,再也不理朝政,沒多久就去世了。
從那之後,永巷就流傳着一個傳說,說是冤死的戚夫人會在永巷裡尋找替死鬼來報仇雪恨,永巷也漸漸地荒廢了下來,除了罪大惡極的女犯,一般的犯人不會被關押到永巷的。然而呂嫣能有這麼好的待遇完全是因爲自己腹中的胎兒。
用名帖騙過掖廷的守衛後,兩人終於見到了已被關押了十天之久的呂嫣。紫蘇見到母親,兩人抱頭痛哭,杜吳也跟着一旁傷感起來。雖說王莽每天派人送來可口的飯菜,但是呂嫣怎麼可能吃得下去,僅僅旬日未見,原先有點圓圓的臉此刻已經瘦削了下來,眼眶深陷,血絲布滿了眼球,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丟了魂一樣。
兩人哭了一陣,紫蘇忽然轉過身給杜吳叩頭:“夫子救救我娘,夫子救救我娘……”杜吳俯下身子扶起紫蘇:“如今你求我已然沒用了,還不如去求皇后,在安漢公那裡,我說話已經沒有分量了,要不然怎麼會救不下你父親……”
“先生說什麼?我夫君怎麼了?”剛纔還坐着的呂嫣一下子撲了過來,抓住杜吳的肩膀使勁晃着,說話的聲音太着急,嗓子都有些嘶啞。
“娘,爹被阿翁殺了,嗚嗚……”
紫蘇趴在呂嫣懷裡又哭了起來,惹得幾個獄卒側目過來,又不敢大聲呵斥,只好遠遠地看着。
“果然如此,第二天他們沒回來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我大兄是不是也被殺了?”
杜吳痛苦地點了點頭,渾身無力的感覺第二次涌上心頭,他攥了攥拳頭,什麼也沒說。
該發生的終於發生了,呂嫣反而有些釋然了:“紫蘇,我的孩子,起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跟着先生,好好活下去。不要想着爲爹孃報仇了,生在這樣的家庭,沒有選擇的。”
她又轉過頭,看向杜吳:“先生,拜託以後照顧一下紫蘇,呂嫣在這裡謝過先生了。”
說完給杜吳叩了個頭,然後站起來:“你阿翁現在還不殺我,是因爲我肚子裡還有王家的血脈。先生,你知道嗎?我跟夫君成親的時候,所有人都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夫君極愛寫文章,我從小沒讀過多少書,後來認識的很多字都是夫君手把手教給我的。那樣的日子真是懷念啊。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夫君,幽冥之地苦寒至極,我來陪你了。”
說罷,將身旁的碗猛地往地上一摔,撿起一塊斷茬,一下子劃破了喉嚨,身子向後慢慢倒去,鮮紅的血液汩汩而出,嘴角卻帶了一絲解脫的微笑。
“娘!”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杜吳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此刻的紫蘇,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兒,杜吳忍着淚水,將紫蘇拖起來,扛在肩上匆匆逃出了掖廷,後面傳來了一陣嘈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