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先生的身體狀況好轉,因惦記着兒子的事情,就和田亮、納蘭又來給瑞謙送布匹來了。陳瑞謙和夥計們看見王府的馬車趕緊出來接。
“叔叔您身子怎麼樣,好些了吧?都怪侄兒說得太過直接了,讓您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瑞謙扶住叔叔,很是歉意地說。前天去府上看您您睡着,也沒敢打擾您。
“好多了,你放心。我們府上也有郎中,還當過太醫呢,兩三劑藥叔叔就好多了。今天是來找你四大爺的,咱們趕快交割布匹,把賬目算清,然後就去看你四大爺。”
“是,侄兒照辦就是。”瑞謙知道,叔叔一定心急如焚。
田亮和納蘭對望了一眼,心說:“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哪,要是先生在二十幾年前丟了一千兩銀子,就是有了下落,也不會這麼着急去找,只有兒女纔是最動人心的。”
這次帶來三卷布匹,外加一個箱子。交割完布匹,田亮來介紹箱子裡的東西:
“陳少爺,這個箱子就是上次說的做布藝的材料,這裡面有樣品、布料和一些附屬材料,雖然布料和樣品不是完全一樣的,上下也差不多。您就讓伯母、嫂夫人和侄女自己看着做吧。加工費直接留下就是。”
“多謝、多謝。在下糾正一下。既然叔叔說了魚兒妹妹是她的另一個女兒,您就是在下的妹夫了。叫再叫在下爲少爺是不是有點生分了?叫大哥就好。納蘭侍衛,您也叫大哥。”
“恭敬不如從命,屬下就按您說的做。”
“兩位侍衛妹夫,在下真是沒想到叔叔會受這麼大的刺激,很是內疚。當時就是想到叔叔破案很有辦法,讓他把這個找兒子的事情當個案子辦,說不定還能找到他的兒子。在下想,你們能不能把這件事和王爺說說?王爺雖然不上朝,也沒有牛錄,可是手上還有一百多名親兵和幾十名侍衛,大家幫助找找,總還是有點希望的。”
“您說得太對了。先生的事王爺一定會管,我們也是責無旁貸,您放心吧。咱們這位納蘭侍衛最內行了,他可曾是順天府的捕頭呢。”
“是嗎?那太好了。有兩位侍衛大人的參與,叔叔的兒子很可能會找回來呢。妹夫說的對,王爺的力量哪裡是在下的叔叔能比的?這事就仰仗二位了。我們這一支脈男丁太少了。父親和叔叔兄弟兩個,纔有我這麼一個,還是庶出。”
“您這麼說就不對了,什麼庶出嫡出的,人品好就什麼都有了。”
在瑞謙的陪伴下,先生先買了些點心,然後去了布莊後院瑞謙的家,田亮和納蘭因爲不放心先生,也跟了去。
“四哥,認不認識我了?”先生進了瑞謙家大門,就看見掃院子的陳旺。
“二老爺?!真是您嗎二老爺?小的給您磕頭了!”白髮蒼蒼的老家人陳旺老淚縱橫地撲倒在先生的膝下,就要磕頭,被先生一把拉住。
“快起來,你這麼大年紀,磕什麼頭。四哥,你身子骨還好吧?”
“好着呢,小的是賤命,且能活呢。怪不得一大早喜鵲就在頭上飛來飛去的喳喳叫喚,原來有貴客。看樣子二老爺身子骨比以往見好,好哇,這就好。少爺,還不請二老爺進屋?”
“叔叔請進。娘!鳴鸞!叔叔來了!四大爺,您也進來。兩位侍衛妹夫趕緊進來。”
田亮和納蘭忍住笑,心說,這什麼稱呼啊。見了瑞謙少爺的母親和妻子,自然是要見禮的:“伯母安好!嫂夫人安好!”
“好好好!兩位侍衛大人太客氣了,應當是我們給您二位請安纔是。你們都是有官品的人。”瑞謙母親落落大方地和田亮納蘭打了招呼,很有大家主母風範,沒有一點小妾的卑微。
“別價、別價,在先生和您的面前我們都是晚輩。”
“大家都請坐吧。”瑞謙熱情地招呼着三位客人。陳旺不肯就座,被瑞謙按在椅子上。瑞謙妻子周鳴鸞奉上茶點,站在婆婆身邊。
“孩子們怎麼都不在?”先生問道。
“他們到隔壁的張先生家去讀書了。這位張先生很是有學問,人品極好。”
“是啊,孩子讀書是大事,一定找個好先生。嫂子您身子骨還好吧?”
“多謝您惦記着,還好還好。弟妹和侄女都好?世子、貝勒、格格們都好吧?”
“還好還好,進了王府,我就變懶了,家裡人之間都少有走動。”先生很是歉意地說。
“哪裡哪裡,您是世子的西席,責任重大,哪能隨便走動。”
寒暄了一陣進入正題,先生向陳旺問起了丟了的那個孩子的情況。陳旺就打開了話匣子:“這件事雖然是過去二十多年了,小的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大老爺沒在家的一天,夫人忽然和她的奶孃郭嬤嬤發生了口角。起因是那個孩子那幾天老拉肚,就是大人拉肚子也有來不及的時候,何況是一個才一歲多一點的孩子,就拉到褲子裡了。夫人就急眼了,把那個孩子又打又掐的,那麼小的孩子她是怎麼忍心下手的?孩子哭啞了嗓子,郭嬤嬤就是勸了夫人幾句,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夫人連郭嬤嬤也給打了,左右開弓打了十來個耳光,那是她的奶孃啊!打完之後,大聲吼叫着讓郭嬤嬤滾,把孩子也抱着,扔到野地喂狼,然後就別回來了。郭嬤嬤哭着,抱着孩子回房收拾了一點隨身換的衣服,拿走了自己的全部積蓄,挎着一個包袱抱着孩子就走了。這是在夫人房裡服侍的陪嫁丫鬟李嬤嬤親口對小的說的。大家原以爲是主僕兩個鬧了矛盾,一時生氣郭嬤嬤出去散心,也就沒在意。誰知道十來天了郭嬤嬤也沒回來,問誰誰不知道去了哪裡,這下夫人可害怕了。大老爺外出很快回來了,問起孩子怎麼答覆?說扔了?這是一個母親乾的事嗎?說不定大老爺會休了她。年輕時休了還能再嫁,四十多歲了誰要她?再說也丟不起人吧?就把府上的下人全部打發出去找郭嬤嬤。找到郭嬤嬤自然是知道孩子的下落了。誰知道回來的人都是搖頭,沒找到。郭嬤嬤沒兒沒女的,她會去哪兒?最大的可能是抱孩子跳河了,可是沒聽說附近的河裡漂上來老太太和小男孩的。沒幾天不知道又因爲什麼,跟了她三十多年的陪嫁丫鬟,就是那位李嬤嬤失手打了一個花瓶被她趕出府門”。
陳旺接着說:“小的猜想根本不是花瓶的事,是李嬤嬤聽到了夫人和郭嬤嬤什麼要緊的話。怕她傳出去,就給攆出將軍府了。郭嬤嬤就是因爲說了這句話才挨的打。”
“後來大老爺回來了,問及孩子,他四十多歲纔有這麼個老兒子自然是疼惜憐愛,看不到孩子也是要追問的。誰知楊氏夫人又犯了河東獅吼的毛病,大吼大叫地對大老爺說:‘扔了,扔野地喂狼了!’好像是大老爺還打了她,說她沒人性要休她。親生兒子都能扔了。然後楊氏夫人說;‘什麼親生兒子,還不是用那個啞巴換來的?’大老爺問她換了誰家的孩子,夫人說是二老爺的。”
先生搖晃了一下,田亮和納蘭趕緊攙扶住。
瑞謙嚇壞了:“叔叔、叔叔!侄兒實在是憋不住了才告訴您的,這麼多年了,您就是想找也難啊!”
先生的臉色煞白煞白的,喃喃自語道:“這個女人,還是個人嗎?趁我不在家,夫人生產後昏迷了,抱走了我的孩子,你抱走了就抱走了,不是別人是孩子的親伯母,就好好待承他,怎麼又打又掐的,能下去手嗎?你不喜歡,還給我就是了,怎麼能扔了?那麼小的孩子,他沒有一點自立的能力,被扔到野地裡還不給野獸糟踐了?就是郭嬤嬤不扔他,一老一小的怎麼活?要體力沒體力,要能力沒能力的。”
“叔叔,侄兒把這事告訴您就是想着您是破案的行家,就當一個案子去查一查。您身後還有王爺,府上那麼多的親兵侍衛的,大家一起出去找……”
“四哥你該早就告訴我啊,早告訴我也好早想辦法找,這麼多年過去了,大海撈針哪。”
“不是小的不想告訴您,是覺得沒什麼指望了。郭嬤嬤當時都六十多歲了,走到哪裡也不可能有人要她幫工啊,她還帶着一個孩子。沒有吃飯的來源,一老一小的怎麼活啊?要不是少爺說他養活我,給我養老送終,小的都不打算再說了。實在是對不起二老爺。”
“這個不怪你,你現在跟我說也不算晚,等我身體好一點的時候一定會查。”先生雖然很難過,卻沒有絕望。因爲陳旺說了,沒有聽說河裡有老太太和小孩飄上來,也沒聽說附近有什麼野獸出沒。一個老太太,抱着一個孩子能走多遠,說不定就是投靠親戚去了。誰沒有個親朋故舊的?想到這裡,先生心裡就敞亮多了。他在遵化辦過不少無頭案,有的開始一點線索都沒有,都是在先生的諸多學識和細心、耐心的性格下,剝繭抽絲、環環入扣的推理和細心的調查取證中把案子破了的。現在還有陳旺和將軍府的人,也有當年的老人,還有楊氏都健在,哪怕只有一點線索,先生也不會放過。
回到府上,先生還是一個字都沒和夫人提起,但是精神頭很不濟,回來就躺下了,連貝勒格格也沒抱一抱。夫人摸摸他的頭,不發燒,問問哪裡不舒服,先生說沒有不舒服,可能是輕微中暑。夫人當然不放心,就到飛雲樓找女兒,雲兒忙忙地跟着孃親來到老爹的房間,摸摸頭確實不發燒,就是不睜眼。
其實就是先生在內疚:哪有自己這樣的父親,好好的孩子丟了都不知道!二十多年過去了,是否還在人世?如果是活下來了,在什麼樣的環境裡生存?養父母對他如何?那位郭嬤嬤要是健在已經八十多歲了,不可能還在,郭嬤嬤不在的話自己那個可憐的孩子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人世中飄零,就像一片樹葉……
先生都不敢想了,一個有父有母的孩子竟然成了孤兒!夏天裡還好過,冬天怎麼活?是要飯還是在什麼地方?感情深沉的先生在被子裡飲泣,自己這個爹是怎麼當的?還說學富五車,就是一個傻子!他的心被悔愧、歉疚撕扯着,一刻也安寧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