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安,你可算來了,我都等了你好半天了。”
坐在繡墩上刺繡的林黛蓉,眼見穆顏姝在丫鬟挑簾下走了進來,不禁面露笑意,放了手上的繡活,起身迎了上去。
穆顏姝隨着林黛蓉落座,認認真真道,“我遲到了嗎?”
“沒有,是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所以,有些心急了。”林黛蓉搖了搖頭,一邊說着,一邊倒了杯熱茶,“先喝杯茶,這是我的小廚房剛剛出鍋的糕點,你嚐嚐。”
穆顏姝實實在在道,“我不喜歡這些,我喜歡吃肉。”
林黛蓉掩脣輕笑,“我知道,我已經吩咐後廚,備好了食材,今天你就在這兒吃,包你滿意。”
“看來你想說的話不少。”穆顏姝單刀直入道,“那開始吧,是關於魏宸,還是賜婚?”
林黛蓉嘴角抽了抽,面色一陣潮紅。
好在她早就習慣了穆顏姝的說話風格,今天叫穆顏姝過來,就是爲了一訴衷腸,林黛蓉也不是那種矯情人,自然沒有藏着掖着,當下略帶嬌意的點了點頭。
“都有。”
林黛蓉笑意溫柔道,“懷安,你應該很好奇,爲什麼我會突然答應了這門婚事,對吧?”
穆顏姝眸光微動,若有所思道,“那日,我離開之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林黛蓉面上的笑意漸漸染上了一抹歉然,“那日,你雖然特別留了人保護我,可我擔心父親母親,還有祖父的安危,便帶人過去找她們,結果就看見母親那裡情況不太好,我叫了身邊的人過去幫忙,沒想到疏忽之下,倒是被那些黑衣人盯上了,那些黑衣人並沒有殺我,卻抓了我往密林那邊去,我怕極了,就在這時候,魏宸來了,他明明不是那些人的對手,卻拼死生生拖住了那些人,等到了你留下的人過來救援,這才讓我逃過一劫。”
說到這兒,林黛蓉的眸光越發柔情似水,滲出了幾分甜意,似感似嘆道,“先前,我以爲我只是欣賞魏宸的才華,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我感動了,心動了,我……心悅他。”
穆顏姝聞言,心中意動,驀然出聲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林黛蓉怔了怔,不太確定的側目道,“懷安,你剛剛說什麼?”
穆顏姝一字一句道,“我說,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林黛蓉這才確定,自己剛剛沒有聽錯,她稍顯驚訝的頓了頓,脣角愈發溫柔了幾分,“我也說不上來,心跳的很快,尤其是看到了他命懸一線的時候,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心裡眼裡全是他,生怕他有事,心臟像是被刀刺穿了一樣,呼吸都是疼的……”
接下里的話,穆顏姝沒仔細聽,因爲前幾句已經足夠了。
封禪祭天已經過去很多日了,可凌四擋在她身前,被灑了滿身藥粉的情形,她還記憶猶新。
那一刻,她確實再也看不到別人,緊張之下,甚至忘了用天眼檢查他的身體狀況,一股腦將解毒丸塞到凌四嘴裡,一門心思想要殺光黑衣人,爲他出口氣。
那種心情,或許不及林黛蓉強烈,可也相差無幾,所以,她這是……心悅他了嗎?
穆顏姝一向面無表情,如今陷入沉思之中,面色稍顯僵硬,倒也沒什麼差別。
林黛蓉自是沒有發現什麼端倪,近乎自言自語的輕嘆出聲。
“懷安,我這樣的人,雖說家世顯赫,可享受了世族貴女的身份,婚配出嫁,便要聽從父母之命,聖上之言,就算祖父有心讓我順遂一生,若是承帝下令指婚,他也只能領旨謝恩,絕無二話,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找到一個知心人,一路白首,真的太難了,可我很幸運,我找到了。”
林黛蓉眼底瑩瑩閃動,“魏宸請旨賜婚之前,還特地傳書,詢問了我的意見,他這般重視於我,我又怎麼會拒絕這樣的幸運,這樣的他呢。”
穆顏姝欣賞林黛蓉的這份果決,不由點頭肯定道,“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祝福你。”
“謝謝你,懷安,我是真的要謝謝你。”
林黛蓉拉住了穆顏姝的雙手,笑容帶了真心實意的感激,“我聽魏宸說過了,先前,他幾乎身陷死劫,是戰王殿下挺身相救,恕我直言,戰王殿下可不是個會拔刀相助的性子,我猜測,其中必然有你的授意,我感謝戰王殿下,但是更感謝你。”
穆顏姝搖了搖頭,理所當然道,“不用,既然他是你看上的人,我自然要救。”
林黛蓉聞言,莫名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勁兒。
她也沒有細想,展顏笑道,“所以啊,今天我要好好請你吃頓飯,我特別從祖父那裡,討來了三十年的桂花釀,不醉人的,今日你我二人定要好好相聚一番,畢竟……等我去了北魏,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穆顏姝放下茶杯,眉梢微挑,“什麼時候動身?”
“十日後,北魏那邊會派人過來,到時候,我會同魏宸一道兒回北魏,你可要來送我。”
穆顏姝點了點頭,鄭重道,“那是自然。”
之後,二人便進入了閨蜜茶話會的節奏,吃吃喝喝,說說笑笑,跟往日一般無二。
除了最後定文侯橫差一腿,將人找過去,聊了下梯田改良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穆顏姝離開定文侯府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三刻了。
就在馬車快要臨近左相府的時候,卻是陡然停了下來。
瑞珠的聲音從車窗外傳了進來,“大小姐,裴世子說有要事,想要求見您一面。”
穆顏姝撩開窗簾,就見裴雪燼正站在馬車窗外,眼見她露頭,登時抱了抱拳,“懷安郡主,打擾了。”
“無妨。”穆顏姝多少猜到了裴雪燼的來意,直截了當道,“裴世子有何要事?”
“是月英!”
裴雪燼沉冷無波的眼底透出了些許心焦,稍顯急躁道,“這些日子,月英除了最初大哭了幾場,就沒怎麼開口說過話,每日不吃不喝,連藥都是強行灌進去的,她好像把自己封閉了一樣,除了我,只有聽到你的名字,纔有所反應,所以,我過來找你,希望懷安郡主能幫我過去看看她,勸導一番。”
穆顏姝相當乾脆的點了點頭,“可以。”
裴雪燼不由怔了怔,寒峭的脣角融化了幾分,“我想到你會答應,但沒想到你會答應的這麼容易。”
在他看來,曾經的裴月英對穆顏姝沒少出言不遜,冷嘲熱諷,在雲龍寺的時候,還差點鑄成大錯,穆顏姝幫着救了人,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哪怕她拒絕,也在情理之中。
穆顏姝自是看出了裴雪燼的心中所想,言簡意賅道,“她生病了,我是大夫,自然要去看病,有什麼問題?”
不管是最初的裴月英,還是現在的裴月英,只要不是大奸大惡,不是自身仇敵,穆顏姝都不至於見死不救,只不過,的確沒有這麼容易就是了。
不得不說,先前裴月英那般堅強的表現,倒是贏得了一些穆顏姝的好感。
裴雪燼聞言,卻是不明所以的蹙了蹙眉,“生病了?”
月英不是受傷了嗎,怎麼會生病呢。
似是察覺到了這位世子爺的疑惑,穆顏姝解釋道,“心理疾病,也是病,帶路吧。”
“好。”
裴雪燼本就頗爲着急,眼見穆顏姝如此爽利,自是心下熨帖,登時應聲帶路。
這還是穆顏姝第一次來威遠侯府。
相比較於左相府的風格多變,定文侯府的典雅厚重,威遠侯府倒是頗爲大氣沉肅,處處透着一股低調奢華之感。
許是害怕尷尬,威遠侯夫人並未出面迎接,倒是威遠侯,親自接待了穆顏姝,表達了一下謝意,並且隱晦的暗示,不要在意那些前塵往事。
穆顏姝選擇過來,只是因爲裴月英,自然不會計較那些老掉牙的事。
更何況,該計較的,她先前都計較過了。
眼見威遠侯說完了話,裴雪燼便親自帶穆顏姝來到了裴月英的如意苑。
如意苑,顧名思義,便取自事事如意之意。
可現下裴月英的境遇,與此名截然相反,當真讓人不得不感嘆一聲,世事無常了。
穆顏姝對這三個字視而不見,徑自跟着裴雪燼到了裴月英的閨房之前。
守在門前的劉嬤嬤顯然知道穆顏姝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趕忙起身行了一禮,恭恭敬敬的爲二人打開了房門。
裴雪燼伸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穆顏姝也不客氣,當先而入,裴雪燼緊隨其後。
繞過寂靜無聲的外間,穆顏姝很快看到了裴月英。
因爲傷口的緣故,她平躺在踏上,緊貼牆根,四肢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癱在被子下面,一張臉孔,蒼白而灰敗,雙眼宛若死水,彷彿照不進一星半點的光亮,滿是無望。
看到裴月英這副模樣,裴雪燼不由放緩了聲線,“月英,懷安來了,她來看你了。”
裴月英的眼睛幾不可查的顫了顫,卻是最終歸於死寂,沒有任何動作。
裴雪燼輕嘆一聲,側目道,“懷安,你們聊聊吧,我在外面等着,有需要,隨時叫我。”
穆顏姝沒有言語,只是冷冷的點了點頭。
裴雪燼也不拖泥帶水,隨即轉身離開。
就在他堪堪打開門的瞬間,便聽穆顏姝驀地開口了。
“裴月英,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你很蠢。”
裴雪燼腳步登時一頓,回身間,就聽穆顏姝繼續道,“被人利用,識人不清,對人不加防備,與狼爲友,正因爲這樣,我纔會屢屢無視你的示好,因爲一個堵隊友,有時候,比一個心懷惡意的敵人還要可怕。”
裴雪燼收回了腳步,側耳傾聽,躺在牀上的裴月英,耳朵亦是動了動,宛若死水的雙眸,盪出了幾絲漣漪,被子底下的雙手,顫抖着握緊了拳頭!
穆顏姝卻是沒有多少停頓,不疾不徐的走到牀邊,居高臨下的不屑道,“直到那一天,我看到你面對刀鋒,也能強忍痛楚,掙扎求生,我才發現,你還算有點優點,最起碼堅強,可現在,你連這點優點都沒了,真是讓人失望。”
聽到最後一句話,裴月英雙目的死水波濤洶涌,迅速泛紅,她驀地起身,悲憤欲絕的嘶吼出聲,“穆顏姝!你這是大言不慚,失去生育能力的是我不是你!我就算痊癒了,也再沒辦法懷孕生子,我甚至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更別說嫁人了,我下半輩子要怎麼過,難道一輩子賴在威遠侯府,變成一個人人嫌棄的拖油瓶嗎?”
“那你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就很驕傲嗎?”穆顏姝無視她的悲痛,驟然反問,一句話,便刺的人心頭滴血,刺的裴月英如遭雷擊。
穆顏姝直視着裴月英的雙目,聲音帶着難以形容的力量,一字一句道,“誰告訴你,無法懷孕生子,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在我看來,現在的你,不過是把自己當成了傳宗接代的工具,這樣的你,纔是不完整的。”
“誰告訴你下半輩子不嫁人,就沒法過日子了,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壞人永遠比好人要多得多,你就算嫁人,也未必能遇到良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纔是最可靠的,想要指望別人,你是不是傻?”
不得不說,這段毒雞湯,對裴月英來說,儼然數記重錘,讓她振聾發聵。
就連站在門外的裴雪燼,都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懷安啊,咱這是過來勸人的,還是懟人的呢!
不管怎麼說,目前的效果,倒是出任意料的好。
穆顏姝自然沒有就此停下,再接再厲道,“你先前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都沒有叫喚一聲,現在命保住了,反而要死要活,最困難的懸崖都跨過了,反而被一道坎擋住了去路,徘徊不前,你是不是傻?”
“我……”裴月英想要反駁,卻無言以對。
穆顏姝卻是沒有理會她的反應,一雙眼眸銳利如刀,淨若天光,直指人心,“有些痛苦,的確深入骨髓,無法遺忘,但可以放下,甚至變成前行的勇氣,生命的力量,你這條命,付出那麼慘烈的代價,才得以新生,不好好珍惜,反而自暴自棄,你是不是傻?”
裴月英再次愣了愣,這次,她沒有反駁,眼中的怒意,也漸漸消散,滲出了星星點點的光澤。
穆顏姝見此,面上卻是沒有分毫喜色,反而愈發冷冽了幾分。
“還有,最重要的,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你沒有那麼重要,你可以在傷痛裡踟躕不前,辜負生命,浪費光陰,可別人不會,旁人遲早會走出傷痛,走向未來,只有你活在過去,那樣的你,連拖油瓶都算不上,只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
穆顏姝懟的毫不留情,“是選擇走出來,獨立自強,擁抱新生,還是繼續龜縮,沉湎傷痛,做一具行屍走肉,都隨你,只不過,你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大不了,嘗試過了再死,也算是了無遺憾了。”
說完這些,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便轉身離開。
裴月英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聽穆顏姝腳步不停道,“我要說的就這麼多,我還要趕回去吃飯,我跟你不一樣,可以好幾天不吃飯,我一頓不吃,就餓得難受,想必現在我的小廚房,已經準備好紅燒牛肉和香辣蹄髈了。”
穆顏姝也不管裴月英如何反應,說完就走出了寢室,跟聽完牆角,正要起身的裴雪燼眸光碰了個正着。
裴雪燼訕訕的摸了摸鼻子,很是有些殷勤的給穆顏姝開了門。
穆顏姝出了房門,就見劉嬤嬤正一臉的惴惴不安,看到她出來,不由緊張的上前道,“懷安郡主,您剛剛這麼說,刺激會不會太大了?”
顯然,因爲裴雪燼房門沒關嚴實,劉嬤嬤也斷斷續續的聽到了穆顏姝的話。
劉嬤嬤心中是有些不滿的,只是礙於穆顏姝的身份,不敢言語,只能委婉的建議了一句。
穆顏姝認認真真道,“重症下猛藥,更何況,我說的都是實話。”
“可是這個……”
這次,劉嬤嬤的話還沒有出口,就聽裡面傳來了裴月英哽咽卻堅定的聲音,“劉嬤嬤,我要吃紅燒牛肉和香辣蹄髈!”
劉嬤嬤登時面露驚喜,只不過,她還沒回話,就聽穆顏姝開了口。
“不能給她吃,她好幾天沒吃東西,腸胃受不了,給她清粥小菜。”穆顏姝面無表情道,“這些日子,你們吃的豐盛點,沒事兒在她面前晃悠晃悠,讓她看得見,吃不着,知道知道什麼叫珍惜,也好長長記性。”
劉嬤嬤最是疼愛裴月英,聽到這話,多少有點遲疑。
裴雪燼眸光微寒,不容置疑道,“照懷安郡主說的做。”
劉嬤嬤趕忙躬身領命,“是是,老奴明白。”
眼見劉嬤嬤去準備吃食了,裴雪燼親自將穆顏姝送出瞭如意苑,似感似嘆的誇讚道,“還是你有辦法,懷安,今天,真是謝謝你了。”
穆顏姝認認真真道,“稍後記得把診金給我。”
裴雪燼一噎,隨即勾了勾脣角,宛若雪峰破雲,金陽罩頂,不似往日的內斂,反而多了幾分外放的熱度,“好,我會記着。”
穆顏姝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裴雪燼卻是沒有如往日一般打住,而是稍顯斟酌道,“懷安?”
穆顏姝側目,“還有事兒?”
裴雪燼輕咳出聲道,“那個……有些男人還是靠得住的。”
穆顏姝聞言,腦子裡莫名想到了凌四的身影,脣角劃過了一閃而逝的弧度,“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