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仙惠聽說李重俊來到長沙的消息後,馬上震驚的呆住了,眼睛裡流露出了十分異樣的神采。
自從韋后敗亡後,李裹兒伏誅。中宗李旦的四個兒子,也只剩下了李重俊和李重茂。雖然還有幾個女兒留了下來,但跟李仙惠的感情都不深,有的甚至連名字也記不太牢。包括李重茂,李仙惠也跟他沒什麼感情。
唯獨這個李重俊,雖然與她不是一母同胞,但兄妹二人自小就感情極好,可能是因爲同在懂事的年齡經歷過流放的緣故吧。再加上秦霄與李重俊的鐵桿兄弟情誼和親密交往,李仙惠與李重俊之間的兄妹情誼,已是濃得化不開了。
已爲人母的李仙惠,這一刻表現出了平常少見的激動的興奮,急顛顛的牽着大頭走在最前,就恨沒有翅膀要馬上飛到橘子洲頭,見一見這個幾年未謀面、讓她牽腸掛肚的三哥。
“大頭,一會兒見了舅舅,要記得拜禮哦!要雙膝拜,知道麼?”
“見舅如見娘,你舅舅是個極好的人呢!”
“老公,你快點嘛!快點……”
秦霄呵呵的笑了起來,抱着還只有歲餘的二妞,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
看,仙兒多開心啊!秦霄的心裡,也感覺美美的。
上了船,李仙惠小心的照看着兩個孩子,秦霄在後面加勁划槳。小木船像條梭子一樣朝橘子洲頭飛去。
剛剛靠了岸抱下了兩個孩子,李仙惠就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三哥!三哥,你聽到了麼,我來了!”
秦霄分明聽到,她的聲音裡已是有些顫抖,激動得有了一些哭腔。
秦霄將二妞抱起,連連勸她:“別急,橘子洲頭大着呢,還要走上島一截兒路呢,你別這麼激動。”
李仙惠的臉兒已是紅撲撲的,眼睛裡已有一些氤氳的淚花,尷尬的笑了一笑:“快走啦!”
秦霄不由得婉爾一笑,心裡暗自道:都當過兩次孃的人了,還是這般的嬌媚動人。而且更多了一些成熟的味道……仙兒,還是那麼耐看呢,並不是那種美麗隨着時光流逝的庸俗花瓶。
一家人邁着步子。上了橘子洲頭。若大的一片桔林裡,還有一些民夫在幫忙採摘桔子,也有些客商的船兒停泊在遠處的碼頭。
秦霄帶着李仙惠和孩子們到了道觀,正好碰到金樑鳳出來。
金樑鳳見了李仙惠,連忙長身一拜:“見過夫人!”
李仙惠連連回禮:“金先生好!我那三哥呢?”
秦霄不由得笑了起來:“你看你,這般心急!”
金樑鳳也微笑起來:“親人相見麼,情有可原。平王殿下就在院中的廂房之中……”
不等金樑鳳將話說完,廂房的門的突然被打開了,李重俊猛然衝了出來,大聲叫道:“仙兒,好妹子!我的好妹子!”
情緒激動到張牙舞爪!
李仙惠頓時失控,撇開大頭的手。飛一般的撲了過去,撲進李重俊地懷裡,像個孩子一樣的放聲大哭起來——“三哥!”
金樑鳳輕咳一聲,拉了拉秦霄,二人十分識趣的走到了道觀外。大頭那小子卻是十分聽孃的話,輕巧巧的走到了李重俊和李仙惠身邊,乖乖地雙膝一拜就叩了個頭:“拜見舅舅!”
李重俊正激動着呢,和李仙惠緊緊擁抱在一起,也是一陣老淚橫流,哪裡聽到這個細如蚊蚋的聲音。
李仙惠更是號淘大哭,將其他事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二妞聽到孃親哭了起來,居然也在秦霄懷裡放聲大哭。秦霄一陣駭然,連忙手忙腳亂的哄了起來,金樑鳳則是一陣好笑。
跪在地上的大頭鬱悶啊,提高了一些聲音又叩了個頭:“大頭拜見舅舅啦!拜見舅舅!聽到沒有啦!”
李仙惠和李重俊這纔回過神來,分開站住了,各自有些尷尬的笑了起來,暗暗的抹着眼淚。李重俊連忙蹲下身來,將大頭一把抱起,滿是鬍髯的嘴脣就朝大頭臉蛋兒上親了過來,歡喜說道:“這小子,果然跟秦霄長得一模一樣!再叫聲舅舅來聽聽!”
李仙惠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在一旁摸了摸正愣住的大頭的小手兒,輕聲道:“大頭,這就是你舅舅哦!是和孃親一樣親的親人,知道麼?”
大頭眨巴着眼睛,疑惑而稚氣的說道:“舅舅就是孃親的哥哥麼?怎麼舅舅長得跟村口的二柱爺爺一般老呢?”
李重俊聞言一愣,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剛剛止住的淚水又從眼角流了出來。
這一次,是笑出來地。
李仙惠也忍不住笑着責備起來:“大頭休要亂說話!不禮貌的知道麼?”
秦霄哄二妞不住了,只好屁顛屁顛的將人抱了進來交到李仙惠手裡。李仙惠輕易的哄了幾下,二妞嘟着嘴兒眼睛裡還噙着無比傷心的淚花,馬上就破啼爲笑了。
李重俊十分歡喜的又將二妞抱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在她臉上也親了一口,弄得二妞又一陣號淘大哭,只得慌張的將人交還給了李仙惠。
李重俊像個花癡一樣的呵呵的笑道:“這女娃兒,就和仙兒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呀!長大了準是個一等一的大美人兒!——都叫什麼名兒呀?我都還不知道名字呢,好歹我也是長輩麼,起名的事情應該有我的份的!”
秦霄沒好氣的笑道:“你這當舅舅的也不知道羞也不羞,什麼事也沒操心過。就要來爭這個冠名權。告訴你吧,來晚了,他們的老爹是何等的才華,早將名兒取好了。小子叫凱川,女兒叫漩卿。”
李重俊心下早被這一陣親人重逢的歡喜填得滿滿的了,都沒心思去跟秦霄絆嘴,只是訥訥的點頭:“不錯,的確是不錯的名字!”
大頭好奇的聽着大人們聊天,冷不防的插進一句:“舅舅,我聽四娘說過,我娘以前是公主的,那你是什麼呢?”
雖說童言無忌,可這一句話扔出來,着實讓秦霄和李仙惠尷尬起來。
不料李重俊卻毫不在意。十分認真的給大頭解釋道:“大頭呀,你娘不僅以前是公主,現在也是公主哦!舅舅呢。以前是王爺,現在也是王爺,知道麼?”
“哦耶!我舅舅是王爺!——”
大頭十分開心的叫了起來,隨即又有此鬱悶的看向秦霄:“阿爹,那你怎麼以前是大將軍,現在又不是大將軍了呢?”
秦霄不由得一下被問住了,鬱悶地抖着臉皮,一把將大頭抱了下來:“這些問題,去問你娘。你娘是百科全書,就是有十萬個爲什麼,她也答得出來!”
李仙惠咯咯的笑了起來,將大頭拉到身邊站住。輕聲哄道:“大頭乖,一會兒娘再告訴你好麼?”
金樑鳳十分合時宜的出現了,牽着大頭的手對李仙惠說道:“夫人,貧道請您和公子、小姐在廂房稍歇一會兒吧?”
李仙惠點了點頭,微笑的看着李重俊和秦霄說道:“三哥,老公,你們先聊着。我先哄哄孩子們去了。”
兩個大男人齊齊的微笑點頭,李仙惠牽着一步一回頭好奇張望的大頭,進了一間廂房裡。
李重俊居然又抹了一下眼角,十分自嘲的說道:“看來,我真是未老先衰了。還只有三十出頭,就像個老人家一樣,非但沒了以前的脾氣,還這般的愛流淚。”
秦霄故作疑惑狀:“咦,你不是好幾年前就滿了五十歲麼?”
李重俊忿忿的一喝:“滾!那年老子在千客萬來認識你的時候,還只有二十五歲!”
秦霄哈哈大笑起來:“這纔是我認識的那個好兄弟麼!”
李重俊在他胸口擂了一拳,沒好氣的罵道:“臭小子,居然捉弄老子,知道‘禮儀’二字怎麼寫麼?我可是你的大舅子!”
秦霄呵呵地笑了起來,和李重俊一起緩步走到了道觀外。
放眼望去,是一片翠綠中綴着橙黃的桔林;再遠一點,就是白水滔滔的湘江。一陣秋風送爽,心曠神怡。
李重俊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了起來。
秦霄摘下兩個桔子,扔了一個給他。二人剝皮就吃,紛紛連聲稱讚。
其實,自從幾年前那場政變之後,秦霄就一直很想再見見李重俊。不爲別地,不管他怎麼樣,是一個什麼樣的處境了,李重俊,永遠都是秦霄來到大唐後最先結識的好兄弟之一。
當年最佳三人組合,如今一人做了皇帝,明顯的脫了幫。就只剩下他和李重俊二人了。
回首往昔歲月,彷彿一切都歷歷在目,二人心中紛紛喈嘆不已。但是他們又都非常默契的不去提以前的那些事情。
過去的就過去了,再提起也沒什麼意義。其實當初秦霄曾經有過一個衝動——跑到李重俊的面前,狠狠的抽他一頓,責問他爲什麼要搞出那樣的政變,還像沙漠裡的鴕鳥一樣顧頭不顧尾,功虧一簣,險些葬送整個大唐。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爲大事已成定局。
現在回首一看,秦霄免不得有了這樣的頓悟:原來,這或許就是歷史的必然,老天爺早已安排好的一個佈局。不管是誰,也不能從局裡跳出來。不管是誰,都是這局中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結局,本就是不容改變。過程如何,已然不重要了。
所幸兄弟二人還有重逢的一天,大頭還能叫上一聲舅舅。
這就夠了,不是麼?
想通這些,秦霄的臉上,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那種釋然的微笑。看一眼李重俊,也同樣是那樣的淡定和從容,彷彿他從來就沒有經過那一場令人悲憤和痛苦的經歷。
二人不由得相視一笑,心照不宣的各自一陣釋然與輕鬆。那些沉重的話題,也不必在提起。男人之間的友情與默契,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
一笑泯前塵,一笑付滄海。滄海何橫流,我自逍遙遊。
原本,人生就只該是一笑!
李重俊展目看着遠方,癡癡的說道:“秦兄弟,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年修佛有了頓悟。現在我算是看得穿了,功名利碌真的只是浮雲,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人的一生終要結束,當一切塵歸塵土歸土,窮此一世的爭奪與博取,又是爲何?世間,唯情永恆。”
“唯情永恆……”
秦霄喃喃的跟着唸了一句,不由得悠悠一聲長嘆,輕聲說道:“我很高興。”
李重俊轉過頭來,牽動嘴角滄桑一笑:“高興什麼?”
“因爲我的好兄弟,現在過得很好。”
秦霄微笑,目視前方:“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麼?”
秦霄說的是由衷的真話。原本,他的心中還有些擔心李重俊的心理包袱太大,雖然被顧及顏面的接回了洛陽,卻因爲前後身份落差太大,會整天過得不安心。而且,他原本是那樣一個脾氣粗暴而急性子的人。現在看來,自己真的是多慮了。今天的李重俊,已非昔日的李重俊。他已變得豁達而又明智,淡薄了以前追求的那些東西,成了一個實在而又踏實的人。
原來,人真的是可以改變的!
李重俊挑嘴一笑,眼角又出現了那種清晰的魚尾紋,將最後一瓣桔子扔到嘴裡吃下,調侃的說道:“前幾年你比我過得好,可是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反過來羨慕我的生活了。”
秦霄微笑:“此話怎講。”
“瞧瞧那邊吧。”
李重俊揮手指了指島中心較高處的一塊地方,那裡正有幾十個工人在忙碌,搬運一些石料。李重俊說道:“當丹書鐵券碑立起來的時候,你這個幸福如豬的土財主,又要開始忙碌了。而我呢,則是回到洛陽,甚至還有可能住進長安十王宅,每日鮮衣怒馬逍遙快活。你說說,這是不是值得你羨慕呢?”
“你這叫‘顯擺’。”
秦霄沒好氣的回了一句,臉上卻是一陣微笑。
他真的很爲李重俊高興。因爲他知道,歷史上的李重俊,是早該死於韋后的那一場動亂的。如今,卻還能和自己站在一起稱兄道弟。就算是互相擠兌,也是那麼讓人心裡暖暖的。
李重俊驕傲的一仰頭,秦霄十分熟悉的那個花花大少又回來了——“以後,我要喝最好最貴的葡萄酒,抱最銷魂最妖冶的胡姬女人,穿最貴的袍裘,養最兇悍的鬥雞——你盡情嫉妒吧,這會讓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