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過去了。
時已入冬,天氣愈加的寒冷,眼看着就要過年了。
穿了一身厚厚棉裘的二妞,也能夠邁着步子,笨拙的追在大頭和妞妞的後面,滿院子亂跑了。
爲人已經十分低調和替他人着想了的李重俊,爲了不打擾到秦霄一家平靜的生活,堅持不肯住到秦霄莊院裡去,而是以監工爲由,留在了橘子洲頭。但他很明顯的有些消極怠工,常常領着那些工人們喝到大醉,一歇就是兩天。然後下雨不出工、大風不出工、下雪不出工、逢朝廷規定的大祭祀之日也不出工。
建一個石碑,足足讓他磨蹭了三個月,也纔剛剛有了一個雛形,連字都還沒有刻。不過,站在湘江邊上,也已經能夠很明顯的看到那一塊豎立的巨石——立起的書卷形狀。
一時間,長沙縣裡有些議論起來。衆人紛紛對這塊巨石的作用,和李重俊的來歷猜測議論紛紛。
李重俊纔不管這些。能夠在這裡多賴一天算一天。若有空閒或是在島上悶得慌了,他就會摸到秦霄家裡,和他一家人混一天,好吃好喝好玩,還能抱着外甥四下晃盪,別提有多愜意。
愉快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這一年第一場雪飄起的時候,李重俊十分大方的給工人的放了假,發了銅錢都回家抱老婆哄孩子去了。他自己則是十分開心地闖進了秦霄家裡。圍到了那個大火爐旁,烤着舒服的炭火,喝着溫好的江南米酒,在麻將桌上與秦霄一家人捉對廝殺。
這些看起來,跟數年前在長安時是那麼的相似可有一點不同了,昔日的鉅富闊少現在也懂得愛惜錢財了。絕不賭大的,只玩小的。有時輸了還耍一下賴。
秦霄對此極是鄙夷,罵了不下於十次。每次李重俊都呵呵的傻笑:“小賭怡情、小賭怡情!賭大了就傷神嘍!”
秦霄知道他並非是缺錢花。再落魄的大唐親王,也不至於在賭桌兒上小氣一些錢財。
李重俊,是真的變了。以前是那麼粗枝大葉、不拘小節的人。現在也開始細膩的感受生活的點點滴滴,他所在乎的不是那幾個輸贏的錢財,而是想細細地玩味這人情世故中的微妙情趣——享受生活。
秦霄突然覺得,李重俊的這種超然與醒悟,似乎還優於自己許多……
李重俊已經決定了,縱然回朝後被工部的官員上書彈劾。或是被皇帝罵,也要在長沙過個年再說。能和這樣一家人過個年,真是一件值得一輩子慶幸的事情。
他的這個決定,自然讓李仙惠歡呼雀躍,大頭和二妞以及其他的孩子們、包括鄰居家的孩子也都高興不已。因爲這個舅舅着實大方,每次買糖葫蘆,都是連着將人家的攤兒一起買了——整根插滿糖葫蘆的草棒子一併買下。若不是秦霄勸阻。他就差買下一個做糖葫蘆的師父,整天在家裡給這些孩子們服務了。
李重俊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是這樣愛心氾濫,極度喜歡孩子的。
這一年的新年,是李重俊一生中過得最舒服的新年了。雖然沒有皇家的氣派與踏破門檻的官員來拜見,但是時刻洋溢在心頭的那股濃濃親情。就彷彿那一場瑞雪一樣,將他的世界裝點作一片潔白而又美麗。他甚至跟着李仙惠學習做糕點。弄得整個廚房麪粉亂飛、烏煙瘴氣,年夜飯的時候居然也將自己的傑作端上了桌兒——冒牌的鬆玉百合酥。雖然極度難吃,但大家還是很給了他的面子,沒有當場吐出來,勉強每人吃了一塊,還紛紛違心的稱讚了一陣。這簡直讓李重俊大感自豪和滿足,十分相信自己有烹飪方面的天賦,還揚言要去做一個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廚師,讓那些自詡天才的宮庭大廚們都回家烙餅吃乾飯去……
直到自己吃了一塊以後,他才忍不住大罵秦霄等人——“虛僞!”
李重俊發現,快樂原來真的是可以這麼簡單的,並不是一定要當皇帝主宰天下。他感覺自己真的很幸運,認識了秦霄這樣一個好兄弟,還讓他成了自己的妹夫!
在這裡,他終於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這種感覺,真的很好,他簡直樂不思蜀。
他的笑,每一刻都是那樣的真實而又發自內心。眼角的那些魚尾紋裡,彷彿也嵌進了溫馨與甜蜜。就連紫笛傲慢與警惕的眼神,在他看來都是那樣暖人心懷——總好過當年在朝中的那些流言蜚語、勾心鬥角與暗箭中傷。他算是明白了,爲什麼秦霄當年要辭官。
政治危機是一碼事,但是——辭下官來過這樣的日子,誰不願意啊?
一直過了正月十五,李重俊和秦霄一家人到鎮甸上看了花燈之後,才極是不捨的回到了橘子洲頭,繼續去當他的監工。這趟工事再不能耽誤了,好歹要在正月裡完成,然後回朝向皇帝交差。雖然李隆基很大度絕不會怪他什麼,但是玩得太過火、表現得太過散漫,免不得遭人非議,讓李隆基也有些難做。
李重俊現在已經很有了自知之名,更加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就算是極細小的事情,也不能讓皇帝難做。這就是他現在的宗旨,也是賴以生存下去的法寶。
事實說起來也許有那麼一點辛酸和無奈,但他好歹是看開了,也就無所謂。只要活得好,管他那麼多!
李重俊走後。秦霄一家人突然感覺家裡像是少了什麼,都有些左右不自在。以前在長安的時候,那個太歲雖然也常常往秦霄家裡跑,但總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來便來了,好好招待;走便走了。或許還有人會慶幸。不過現在,包括那些孩子們也經常問起——“舅舅去哪裡了喲?”
秦霄就會微笑的告訴他們:“舅舅回家去了,一有空兒,就會再來玩的。”
可是直到出了正月,李重俊也沒有再出現。年初的這陣子,身爲鄉紳大地主的秦霄府院裡也免不得一陣忙碌,而且冬日雨雪之後不便出行,也就沒帶着老婆孩子上過島。
直到這一天,平日裡大步不邁的金樑鳳,突然出現在了秦霄莊院裡,他雖然名爲大頭的師父,可是啓蒙的事一直交給上官婉兒在辦,所以也從來沒有接手教過大頭什麼。
他今天來,卻是帶來了一個讓秦霄有些震驚的消息——皇帝微服駕到,要宣見秦霄!
金樑鳳特別強調,不要聲張,隻身前去即可。
秦霄的心裡一陣突突地跳了起來,暗自想道:這橘子洲頭還真是塊寶地啊,什麼人都來。皇帝,日理萬機忙到掉渣的皇帝,居然也出現在了這裡!
來不及細想,秦霄隨便編了一個理由和金樑鳳出了門。
走出了村口,秦霄終於忍不住將一句在心裡憋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金先生,出了正月,應該可以罵人了吧?”
金樑鳳有些摸不着頭腦:“君子謹小而慎行,無事罵人作甚?”
“慎行?慎你個毛咧,你個老牛鼻子!”
秦霄沒好氣的罵道:“打從一開始,你就是來盯梢的吧?你是皇帝的人,對不對?我這幾年在這裡的所有點滴,你都彙報得一乾二淨對不對?你這大奸細!”
金樑鳳看着潑皮一般的秦霄,不由得撫髯哈哈大笑:“大奸細?這話從何說起,你與皇帝莫非是敵對的?”
秦霄得理不饒人,咄咄逼人的瞪着金樑鳳:“這麼說你是承認啦?”
“呵呵!人人皆道秦霄精細過人,慧眼如炬,果然不假麼!”
金樑鳳大笑的看着秦霄:“其實你打從一開始也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對吧?然後不露形跡地表露出一些心態和想法,好讓我轉告給皇帝。高明哪,你真是高明!”
秦霄詭譎的笑了起來:“老牛鼻子,我還真是小看了你呀,這些你都能想到。好吧,扯平了!不過這些話可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不然我們兩個可就都有欺君之罪嘍!”
“這個貧道自然分曉!”
金樑鳳居然有些奸詐的笑了起來,卻裝作十足的道貌岸然:“其實,從十餘年前起,我就是相王——也就是當今太上皇府上的親幕密僚,只是一般不出現在衆人眼皮底下。太上皇素來喜愛異術占卜與星相命理之說,於是對我很是器重。我本不欲投身豪門,無奈盛情難卻呀!你知道麼,當年張柬之等人被貶的時候,我正是聽了太上皇意思,將桓子丹交給你。要不然素不相識的,我能將這麼重要的人交到你手上?所謂的純鈞寶劍,其實也是太上皇所轉贈,貧道不過是得了個順水人情。後來麼,太上皇自然不甘心就這麼放你離了朝堂滿天下去野,就將我扔了出來跟在你身邊咯!”
秦霄不由得嚴重的嗤之以鼻:“果然夠奸!——不說了,去見皇帝吧!好奇怪,皇帝怎麼這時候出現在了江南?算算行程,他應該是正月初幾裡就離了長安。可是正月裡朝廷那麼多重大的禮儀與祭祀,他如何抽得開身?”
金樑鳳微微笑道:“沒什麼可奇怪的。其實這一年多來,皇帝就沒有一天是呆在長安的。國家大事,都由張說與姚崇、宋璟等人在處理,太上皇與宋王在朝坐鎮。”
秦霄不禁愕然:“我怎麼一點也沒有聽到消息?”
“這種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麼!具體朝中是如何安排的,我也不清楚。”
金樑鳳說道:“其實我也是剛剛纔知道這個消息。”
秦霄不禁納悶起來:整整一年的時間沒有呆在朝中,遊山玩水麼,應該不至於吧?
秦霄心中免不得一陣忐忑不安、百感交雜,和金樑鳳一起駕船到了橘子洲頭。果然在北岸邊,停了三艘大船。雖然不是極度華麗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皇家出行,但那船也算是十分巨大了。島上與往日比起來雖然沒有什麼不同,但明顯的道觀附近多了數十名便衣侍衛在戒嚴。
秦霄在那些人當中,看到了好幾個熟悉的身影——石秋澗率領的皇城御率司親翊府的士兵!
這些人見了秦霄,果然個個十分的激動與興奮,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若不是隔着一個小小的宅院,怕是他們都要激動的大叫起來了。
秦霄也是一臉笑意的和他們點頭見了一禮,然後不敢怠慢的進了道觀內院。正廂房的門口,站着兩個威風凜凜的士兵,見了秦霄和金樑鳳前來,卻是面無表情的走了出去,直到離了宅院出了道觀。
秦霄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廂房門前,正準備拜倒見禮,門卻開了。
李重俊一臉笑意的說道:“進來再說。”
金樑鳳十分識趣的稽首一揖:“貧道先行告退。”
李重俊拉着秦霄進了屋,反身就關上了門。
屋裡很暖和,升了一爐旺旺的炭火。
一身富家公子哥兒裝束的李隆基就坐在一張桌兒邊,笑吟吟、樂滋滋但眼神有些複雜的看着秦霄,手裡還捏着一個酒杯。
他養胖了,比以前胖了許多!秦霄複雜而又感慨的一笑,一擺錦袍前襟,就欲下拜見禮:“草民秦……”
“不許拜!”
李隆基突然出聲一喝:“今天這個時候,在這間屋子裡,只有兄弟,沒有君臣!”
秦霄婉爾一笑,眯起眼睛看着李隆基:“當真?”
李隆基不甘示弱的回他一笑:“君無戲言!”
李重俊在旁邊哈哈一笑:“他說得對。今天在這裡,只有兄弟,沒有君臣。秦兄弟你知道麼,在你來之前,我與阿瞞已經喝了一壺酒,聊了一個時辰的天。”
阿瞞?……
真的,還是阿瞞麼?
秦霄心中暗自一陣悸蕩,心神彷彿又回到了六七年前,在長安時三人初會時的情景。
李隆基見秦霄兀自還在發呆,不由得哂聲一笑:“三哥你看,幾年不見,這人居然變成了呆子,連酒香也聞不到了!”
李重俊跟着一陣興災樂禍的大笑。
秦霄釋然的一笑,心中卻是一陣翻騰的走到了桌邊,大搖大擺的坐下。他拿起面前的一杯酒,儘量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三哥,阿瞞,乾杯!”
二人都展顏一笑,三個杯子湊到了一起。“砰”的一聲脆響,好酒濺出,濃香四溢。
“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