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僕固懷恩只帶了僕固碭回來,稟報了此行僕固部牙帳的經過之後,杜士儀當即猜到了僕固懷恩的想法。僕固懷恩這兩個最年長的兒子中,僕固碭匹夫之勇直追其父,而僕固玢則是性子猶疑,小聰明有點多。如果是僕固碭代僕固懷恩入主牙帳,乙李啜拔一定會擔心僕固部就此淪爲安北牙帳城的附庸,而換成僕固玢,這種可能性就要小一些。當然,這其中也有僕固玢的未婚妻子是李光弼之女的關係。
只可惜乙李啜拔還是料錯了一點,僕固懷恩一個鐵勒人能夠爲了他,爲了安北牙帳城拼死搏殺,李光弼亦是如此。這位契丹後裔的身上固然有契丹人的武勇和膽略,可卻還兼具儒家士大夫的忠義,據說其母家教極嚴,其女長年在長安城跟着這位祖母長大,脾性可想而知。
“大帥……”
見僕固懷恩顯然有些忐忑,杜士儀便收回遐思,笑着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我還不至於連三個月都等不起。對了,你留下了多少人給你家二郎?”
僕固懷恩沒想到杜士儀猜中了自己那點小心思,當即尷尬地說道:“留下了二百親兵,都是隨我多年,能於而又忠誠的。雖說阿父已經服軟,可總要以防萬一。”
“你說得沒錯,防人之心不可無,即便那是你父親。留下充足的人給你家二郎調度,也可以避免某些誰都不想看到的狀況。至於你家阿碭,年紀輕輕就已經進左衛郎將,正好可以風風光光在這安北牙帳城辦一場婚事。之前季珍是在長安成的婚,雖前前後後也有些人在此地成親生子,可終究及不上你和郭子儀聯姻的意義。藉着此次大捷的後勁,我會親自主婚,讓人好好操辦一場”
“那我就代阿碭謝過大帥了。”
僕固懷恩知道杜士儀不需要自己的客氣,而他也確實想用這樣一場婚事來沖淡連日來這些煩心事,故而謝過之後,他就告退出了鎮北堂,徑直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長子僕固碭。聽到杜士儀親自主婚,從小就把朔方節度使府,或是安北大都護府當自己家的僕固碭頓時興奮得一蹦三尺高,見父親突然用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轉瞬又有些尷尬,一溜煙就跑去和自己的弟妹們說話了,哪裡還看得出有戰陣上驍勇無匹的樣子?
大捷之後本就人心振奮,當這消息倏然傳開之際,安北牙帳城上下頓時沉浸在一片喜悅的氣氛中。郭子儀和僕固懷恩一直被人譽爲朔方雙璧,瞭如今一個留在朔方,一個鎮守安北牙帳城,眼下終於聯姻,自然是一樁人人津津樂道的喜事。等到傳出杜士儀將親自主婚,上上下下自是更加熱議紛紛,底下軍將全都商量着屆時該怎麼去參加婚禮,怎麼預備賀禮,戰時的陰鬱一掃而空。
而在數千裡之外的長安城中,太子李亨卻是整日愁眉不展,心情鬱結。他當然知道自請和韋妃離婚,會把韋氏一族推到何等深淵,更何況韋妃還給他生育了兩男兩女,可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只能忍痛做出了決斷。可他萬萬沒想到,李林甫並未就此收手,而是在收拾了韋氏一族之後,將矛頭又對準了東宮杜良娣。大約是因爲杜有鄰亦是出自京兆杜氏,儘管和杜士儀沒有半分的關聯,李林甫卻仍有意牽連,以讖緯之說激得天子痛下殺手。
一場大案,死的又何止是一個杜有鄰,因爲私怨出首岳父的女婿柳鼽,與杜有鄰交好的北海太守李邕,全都遭到了貶斥,家中兄弟子孫被牽連的不計其數,就連杜良娣亦是被廢爲庶人,遷出東宮。朝中上下一片譁然,可就連因整肅御史臺而頗得人望的裴寬,也保持了沉默。
這種時候誰和東宮扯上關係,誰就是找死
如今李亨的身邊雖然還有些姬妾,可卻沒有一個有真正的名分,每當別的弟弟們都是攜着王妃前去謁見君父,他卻只能孤零零一個人,他就只覺得一種錐心的刺痛。
早知今日,還不如當初不要被冊立爲太子,也許還能富貴安閒
“郎君又多了幾根白髮,昨晚上是不是又沒睡好?”
見李亨沒有回答,李靜忠哪裡不知道對方的心情已經糟透了。眼見得李林甫的人全都身居高位,而自己卻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憑恃,換成是誰,都會如李亨這樣幾近絕望。於是,他定了定神後,就婉言勸道:“郎君這樣天天枯坐着度日,實在不是辦法。我知道郎君是因爲太子妃和韋家的事情,所以心灰意冷,可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只能向前看。郎君覺得此下一無所有,可郎君卻有一樣別的皇子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名分。哪怕熬,也得熬下去。二位娘子處,我已經都去安排過了,斷然不會讓她們受太多苦。”
聽到妻妾暫時無憂,李亨感激地舒了一口氣,可是,苦熬了這麼多年,結果卻差點落得和李瑛同樣的下場,他甚至連熬下去的勇氣都沒了。所以,當李靜忠躬下身,貼着他的耳邊低聲說出了幾句話之後,他頓時訝異地擡頭看向了這個雖是出自武惠妃授意,卻服侍了自己十餘年的心腹老奴。
“這樣做,真的不會適得其反?”
“不,郎君越是可憐,越是容易激起大家的憐憫之心,如此李林甫就休想對郎君下手”
“好吧,反正都是一個死,試一試就試一試”
這一年八月初五的天長節,也就是從前的千秋節上,李亨率衆多皇子皇孫給李隆基賀壽的時候,李隆基便赫然看到,最前頭的李亨身形瘦削,太子冠下露出的鬢髮,竟是夾雜着斑白的顏色。他自己在登基之後就一路順風順水,如今後宮又有佳麗相伴,朝政撂給李林甫,軍國大事自有邊鎮節帥,日子過得舒心,人自然顯得年輕,看上去白髮甚至還沒有李亨那麼多。一時間,想起自己冊立李亨的初衷,他竟是少有地生出了幾分憐憫。
李亨制衡李林甫怕是已經力有不逮了,他已經幾乎砍斷了其所有臂膀羽翼,再加上杜士儀突然展現出強勢的一面,和李林甫已然針鋒相對。既然如此,他對李亨也不必太苛刻了。至少上次謝小蠻還打趣過,說是其他各位皇子皇孫,都有王妃節慶入宮,只有東宮只剩下小狗小貓兩三隻,連個上得了檯面的女人都沒有。
於是,在花萼相輝樓上,觀看下頭的百戲歌舞之際,耳聽念奴的天籟歌聲之際,李隆基突然輕聲對身邊的高力士說道:“力士,東宮如今內官乏人,你可有什麼人選舉薦?”
高力士不料想李隆基竟突然問這個,一時有些猝不及防。可他終究是絕頂聰明的人,從天子說的是東宮內官,而不是太子妃的人選,他心裡就隱隱明白,李隆基只怕是不想再冊立太子妃,以免太子妃的孃家又如韋家這樣攪動風雲。因此,想到杜士儀近日來寫信給自己時,曾經對段廣真調任北庭分外無奈,他不禁心中一動,隨即壓低了聲音道:“記得陛下的母家竇氏,以及陛下的姨母所在的張氏,還有幾個未嫁女。”
如果高力士提議的是別家,李隆基還要想一想,可一提到自己的母家,他便立刻舒展了眉頭。在他即位之後,立刻封了他的三個舅舅國公,姨母則奉爲鄧國夫人。尤其是姨母鄧國夫人當初曾經給了年少的他不少溫暖,他對其一直尊敬備至。如今這幾個長輩都不在了,竇家也好,張家也好,都沒有什麼出色的人才,但這反而讓他安心。於是,他衝着高力士微微頷首道:“此事交給你,你去挑選安排一下。”
高力士辦事的效率自然非同小可,很快便把一張名單送到了李隆基的面前,排在第一位的是已經去世的鄧國夫人竇氏第四子張去逸的女兒。李隆基幾乎只是一轉念,就在張氏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張去逸畢竟是張家第四個兒子,官職不高,張氏的身份也算不得顯赫,如此送到東宮去,外人只會覺得他善待太子李亨,畢竟,那可是自己姨母的嫡親孫女。
看到那個大紅的圓圈,高力士心領神會,當下問道:“按照陛下的意思,是封良娣?”
親王的妻妾只有兩級,王妃以及孺人,而皇太子的妻妾名號就多了。正三品的良娣,正四品的良媛,正五品的承徽,正七品的昭訓丨正九品的奉儀,幾乎和天子後宮的等級分明相當。李亨早年那些兒子全都是無名無分的宮人所出,因他那時候只是親王,因爲君父輕視,連孺人都不曾爲她們請封,如今韋妃一去,東宮品級最高的侍妾,也就是裴昭訓丨此外還有三個奉儀,餘者一個都沒了
李隆基對高力士的建議很滿意,點點頭道:“便是如此,早些把事情辦了。”
相比安北牙帳城中正在大操大辦的那一樁婚事,東宮這場婚事辦得突兀,甚至連聽信李靜忠勸諫,在李隆基面前故意裝可憐的李亨,也對此有些措手不及。至於窮追猛打杜家,正打算試一試能否牽連到杜士儀的李林甫,陡然聽到這麼一樁婚事,第一反應也是險些拍案而起。
事到如今,東宮只怕是不可撼動了,他能做的只有痛打落水狗,把韋氏和杜氏那些人清洗於淨至於杜士儀……
“相國,陛下又召見了楊慎矜,足足一個時辰。”
門外突然傳來了隨從輕輕一句話,李林甫頃刻之間就壓下了心頭的殺意和恨意。攘外必先安內
“知道了,讓王和楊釗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