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盤桓長安洛陽兩京,公卿王侯貴第也都是座上客,然則踏入這幷州王宅,杜士儀方纔深深明白了,民間不少名門世家的富比王侯竟絕非虛言。王宅東中西三路,西路爲園,中路爲正堂寢堂等按照儀制規矩的建築,而東路則是從戲臺到酒窖以及包括衆多客舍在內,用來待客的地方。今日他送了王翰回來,在客舍用過晚飯後不久,老管家格外恭敬客氣地來請,道是主人已經甦醒過來,便引他一路到了王翰的正寢。
大約由於老管家年邁而又資深,檐下那些年輕貌美的侍姬毫不避忌他登堂入室,那些好奇的目光全都在其身後年少俊逸的杜士儀面上身上打量,直到人隨着老管家進去,那落下的門簾阻隔住了她們的眼神,這種注目禮方纔告一段落。
想起老管家此前引自己進來時,說王翰進士及第之後便喪了妻室,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如今內寵姬人雖多,卻無一人生下子女,杜士儀想想人那嗜酒如命的習氣,再加上這好色如命,又有那郎主的稱呼體悟到其父母雙親都不在,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這還真是符合唐人及時行樂的性子
“我都換了慣騎的馬,又甩掉了那些礙眼的從者,只一個懵懵懂懂的梧泉跟着,居然還能有人管閒事送我回來,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士儀纔看到老管家打起長榻前那一層薄若蟬翼的亳州輕容,就聽見了這麼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緊跟着,他就看清楚了那斜倚着一個大引枕的男子。此前相見,王翰跌倒在地滿臉是血尤其狼狽,他也沒功夫留心,此刻再細細觀察,就只見王翰面龐闊朗,下頜蓄鬚,整個人透出了一股疏懶而又豪爽的氣息來。而他打量過去的時候,王翰也饒有興致地端詳着他,突然用手一撐坐直了身子。
“這位郎君絕非無名之輩”
見自家郎主目光炯炯,老管家頓時一愣,隨即方纔想起杜士儀只說過姓杜,其他的確實並未明言。果然,還不等杜士儀回答,王翰便笑道:“若心有所求者,目光必然遊移,身段不知不覺便要放低,縱使才高八斗,眉宇間總會有懷才不遇的鬱氣,然則郎君眉宇闊朗,神色自信,顧盼之間只有對王某的好奇,若非官人,便是今科新郎君,林老,這位郎君姓氏爲何?”
“是杜郎君……”
林老管家才只說出了四個字,王翰便乾脆連鞋子都不穿直接下了長榻,竟是赤足衝到了杜士儀的面前,兩眼放光地問道:“莫非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早聽說杜十九郎得聖人欽點北地觀風,我還想何時能到幷州來,想不到今日這麼巧就給我撞上了好,好,前時張使君還提到,明歲制舉有直言極諫科,我還說有直言如杜十九郎者,我又何必去湊那熱鬧,今日既然得見,該當浮一大白”
都傷成這樣了,還要喝
杜士儀見王翰器宇軒昂,儀表堂堂,言行舉止大顯豪爽,雖生相交之心,可對方都傷成這樣了,還一心想着喝酒,他瞥了一眼面如土色卻不敢勸諫的林老管家,只得一本正經地說道:“王兄擡愛,本應捨命陪君子。可你既然盛讚我直言極諫,那我眼下對王兄也不得不直言極諫一回。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在,不可損傷,父母不在,更不可損傷,須知王兄還有一雙兒女或者用一句通俗的話說,身體是本錢,若是掏空了身子,酒色財氣再好,恐怕也不得長久享用。王兄不妨酣然高臥一晚上,若要喝酒,改日我再相陪如何?”
林老管家看慣了自家主人那些臭味相投的友人,以及趨奉逢迎以求薦書引見的後輩,見杜士儀今日才初見王翰,就這般直截了當到委實不客氣,他心下贊同的同時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唯恐王翰脾氣上來就此翻臉。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王翰眨巴眼睛盯着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聲不響回到長榻邊上一屁股坐下,隨即徑直便躺了下來。正當他心裡七上八下之際,這才聽到了王翰輕輕哼了一聲。
“杜十九郎,除卻二位張使君,敢勸我嗜酒如命王子羽少喝酒的,你是第三個今天你說得在理,我聽你的”
杜士儀見人轉身便睡,頓時莞爾,待到林老管家如釋重負地要送他出寢堂,他便低聲說道:“我的事情,還請林老管家暫時不要聲張。幷州張使君處,我已經命貴府的人前去投書,其他地方我不想驚動了。”
林老管家此刻對杜士儀已經是打心眼裡感激,別說如此小事,就算再離譜的他也願意一口答應。他服侍了王家兩代主人,可王翰這位主人可說是最難以伺候的,尤其是前時老主人也去世了之後,更無人能夠管得住隨心所欲的王翰
當他把杜士儀送回客舍安置的時候,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又一個感慨。
要是主人的朋友裡頭,能多些如同杜士儀這樣不是凡事只順着他的,他就該額手稱慶了
日落時分太原城夜禁之前,一騎人抵達了幷州大都督府門前。下馬通報了姓名之後,他立時被引進了後頭官廨。待到見着新官上任才數月的幷州長史張說,他恭恭敬敬跪下磕頭,雙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銅筒,道是自家主人命他千里迢迢送來的信箋,隨即纔在張說的示意下,隨着從者的引領前去休息,等待明日執回書返程上路。
張說如今五十有四,然則兩鬢早已白髮蒼蒼。當年從宰相的巔峰跌入谷底,甚至一度被貶嶺南,看不到任何翻身的希望,一貫保養極好的他便是在那時候迅速蒼老了下去。儘管這幾年調養得宜,然則那段困窘歲月帶來的影響,仍然深深刻在了他的額頭上。此時此刻,打開銅筒取出那一卷信箋,他展開掃了一眼,一時忍不住若有所思地用手叩擊着桌案。
當年剷除太平公主的功臣,武官們大多出典北衙禁軍,風頭一時無二,而一度出任宰相的人卻幾乎沒一個有好下場,如劉幽求便是死在了貶所,他亦是千方百計方纔得以重新受到任用。前時他在幽州都督任上政績斐然,這纔來到了幷州接任張嘉貞留下那一攤子,自然心懷壯志。須知幷州比起幽州來,距離京兆長安可要近多了,張嘉貞那一步登天就是如此輕輕巧巧邁出,可如今換成是他,便不能只寄希望於天子能夠突然想起從前相伴東宮的情分,想起他的能力亦完全不輸於姚崇。所以,他自從出任幽州都督之後,除卻蘇那裡一直有書信往來,對天子寵臣王毛仲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要拉近當年在一條戰壕中的交情,便不能突兀,先得以舊情作爲紐帶,好歹他們當初曾經都是藩邸舊人
可是眼下王毛仲來的這封信,着實讓他又是凜然,又是爲難。王毛仲的信上除卻告知他張嘉貞遷中書令,源乾曜進侍中之外,竟還直言不諱地說,奉旨觀風北地的新科狀元杜士儀與他有過節儘管並沒有要求他做更多的,但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哪裡還會不明白那個看似粗豪實則深沉的傢伙打什麼主意?
平心而論,他對於天子突然讓一個尚未授官的新進士觀風北地,心中自然嗤之以鼻。科舉成績再好,不過是紙上談兵,因而杜士儀自己說要出來遊歷,這是有自知之明,可堂堂天子湊什麼熱鬧?頂着那樣一個名頭,再加上杜士儀出身京兆杜氏名門,難得的才子,早已被人捧到了天上,還不得飄飄然?
更何況,張嘉貞在幷州長史任上都曾經被人誣告過,倘若眼下他的屬官之中有人向杜士儀告黑狀,他得提防到什麼時候?人在暗處,他在明處,就算他強勢,也不能明目張膽攔着言路?此前在得知杜士儀要北上觀風的時候,他就做好了兩手準備。
可要是真按照王毛仲的支使去做,那也大有隱患……張家算是地地道道的寒素之家,祖父和父親兩代都沒有出仕,他若非制科高第,也不至於有如今的機緣。而前一次京兆府那樁案子他也聽人說過,京兆杜氏德高望重的長輩杜思溫,可是親自給杜士儀出過頭若他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出政績,而只顧着王毛仲的請託,恐怕會因小失大
“使君,王娘子來了。”
門外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張說一下子驚醒了過來。想到昔日自己困窘時,王元寶於他家眷多有照拂,此次太原城中飛龍閣重修,正是自己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請王家送了琉璃窗來。先前也是他吩咐人從飛龍閣回來之後,立時引來見自己,他不動聲色地將紙卷塞回了銅筒,這才頷首說道:“請進來吧。”
見那年方十五六的女郎隨着家僕的指引進來,旋即襝衽施禮,張說便頷首笑道:“令尊富甲長安,些微小事卻還要你親自拋頭露面,也未免太不顧惜自己的女兒了。你此來幷州,不妨四處遊賞,多盤桓幾日再走。”
“多謝張使君厚意。不過,飛龍閣是當年高宗陛下和則天皇后巡幸幷州時,曾經登高俯瞰的地方,如今既然要重修以備聖人東巡,自然要盡善盡美。能夠用琉璃坊的琉璃窗點綴其中,阿爺若非不能分身,恨不得親自來,我也是戰戰兢兢,唯恐一個不慎,糟蹋了張使君一片苦心。”
說到這裡,王容見張說面色霽和,目光瞥見案頭那一個分明是和不知何地通信所用的銅筒,她便笑吟吟地解說了尺寸用料等等,最後方纔不動聲色地說道:“阿爺前時讓人苦心鑽研,最終終於做成了幾具七寶琉璃榻,最是夏天納涼之物,有助於安眠。張使君坐鎮幷州,又管轄天兵軍,日理萬機自不用說,所以阿爺特意囑我捎帶一具,讓張使君能夠安心在這炎炎夏日處置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