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受降城中,中受降城統兵六千人,兵員最少,軍馬卻有兩千,數量最多。此地不同於東西受降城,距離黃河北岸最遠,乃是安北都護府治所。然而,因爲身兼安北都護的朔方節度使杜士儀治所在靈州,歷來中受降城統兵主將往往兼安北都護府長史,統轄麾下屬官,這也是三受降城中唯一有撫民官的地方。也正因爲如此,西受降城中因爲乃是互市之所,胡漢商人衆多,中受降城中卻有不少降服從軍的胡戶以及屯田漢民聚居。
這些胡戶家中,多的世代從軍,少的一家至少有一個軍人,不少都已經漢化已深,至於一口突厥語,這還是因爲地處邊陲而學會的。所以,近日以來的那一場胡亂,種種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鼓譟,道是所謂的登籍,不過是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和好幾任前的王竣一樣,打算將蕃人胡戶徹底清洗一遍,從而扼殺可能有的。
也正因爲如此,安北都護府中,閻寬看着面前尚未弱冠的段秀實,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憑藉他的官位,大可端起架子責備對方一番,可那是杜士儀的弟子,而且此來也帶着杜士儀的手令,做的事情也並不完全是無的放矢。
可段秀實捅出了這樣的簍子,他實在是沒辦法視若無睹。在盯着對方看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板着面孔說道:“事已至此,中受降城即將全面戒嚴,段郎君留在此地已然無益,要麼呆在安北都護府中暫不要外出,要麼就先暫返靈州,我自會爲你奏明杜大帥。”
“閻將軍好意,我心領了。可恩師嚴命,這又是公事,此番胡亂突生,也和我不無關係,我若知難而退,不但有負恩師教導,而且有愧於心。”段秀實一邊說一邊長揖行禮,直起腰後就倔強地說道,“我知道近日中受降城中因爲種種謠言而風聲鶴唳,閻將軍亦是奔走操勞,只求閻將軍再給我十天時間。”
“十天?十天時間足夠讓謠言發酵了你暫避一時,我死力彈壓,謠言本無根浮萍,上上下下自然見怪不怪了。可要是你仍然每天露頭,天知道日日以訛傳訛,到時候中受降城會是怎樣的光景”說到這裡,閻寬陡然提高了聲音,聲色俱厲地訓丨斥道,“我不能爲你一人,置中受降城安危於不顧”
“閻將軍,就算我閉門不出,抑或一走了之,謠言就真的會不攻自破?若只是無根之萍的謠言,在閻將軍連日彈壓之下,早已經沒了生存的空間,怎會表面安靜,背地裡卻愈演愈烈?現在不少人說,開元八年,王大帥曾於此中受降城伏兵誅殺上千突厥降戶,如今恩師也準備這麼做,但誰都知道,開元八年是因爲突厥毗伽可汗重振旗鼓,在漠北連戰連捷,而如今卻是突厥已然內亂式微,誰會去投奔一隻病了的老虎,恩師素來視胡漢一家,又怎會這樣做?”
段秀實不卑不亢地說到這裡,便誠懇地拱了拱手說:“閻將軍,我知道憑我一己之力,並不能抵消流言,但只求能夠有這樣一個機會。至少我會竭盡所能讓人知道,所謂中受降城人戶重新登籍,大帥並無他意,只是爲了長治久安
面對這樣一個執拗的少年,閻寬着實沒了辦法。他剛剛那番訓丨斥與其說是逞威風,不如說只是不想讓這個弱冠少年遭到任何危險。他是把杜廣元給安安穩穩送回去了,可要是杜士儀的這個弟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對杜士儀實在不好交代。想了又想,他總算是微微點了點頭。
“這樣吧,我再撥給你兵卒五十,於暗中策應於你。你自己也別太託大,中受降城蕃軍佔據了大約三成,而且對你頗有敵意,須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多謝閻將軍”
謝了閻寬,段秀實長舒一口氣,立刻告退了出去。和跟隨自己而來的那四個吏員會合,他把自己向閻寬爭取到的十天時間一說,衆人頓時七嘴八舌商量了起來。這次的四個吏員全都是靈州都督府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不但年富力強,而且通曉各族語言,經驗無不極其豐富。也正因爲如此,對於此次登籍過程纔剛剛展開,蕃軍胡戶當中就突然起了這樣的騷動,他們無不警惕。
“究其根本,是因爲我們這次前來重新登籍,一大目的便是清理浮戶。”其中一個吏員犀利地直指中心,這纔看着段秀實說,“雖說大唐立國之初就有規矩,新生人丁一律登籍,可這麼多年下來,隱戶浮戶逃戶不計其數。前有宇文融主持括田括戶,但如今當初那戶籍也早就是廢紙一張了,人戶復又逃去無數。朔方河曲雖則緊靠突厥,常有戰事,但河曲千里沃土,常有漢蕃人戶逃到這裡,或爲軍將收容爲佃僕,或於脆爲細作,或首鼠兩端。”
段秀實到中受降城已經一個多月了,這些情形也不無瞭解。三受降城附近土地肥沃,當初卸甲爲民的屯田兵,如今成了民戶,每歲屯田所得,供三受降城中兵馬所需綽綽有餘。正因爲耕田有利可圖,將卒收容從突厥甚至中原逃來的人爲佃僕,逃亡的人戶也常常在這附近自己開墾田地自給自足,這一切就和杜士儀曾經和他講過的,當年雲州城破多年之後,還有不少逃戶攜家帶口住在其中的例子相彷彿。
這一次的胡亂,或有奸細興風作浪,或有隱戶擔心沉重的賦稅,也或有將卒擔心自己收容佃僕的情形被捅出去,或有胡人蕃軍本身的恐慌……可以說是多方因素合力的緣故,當然,背後有黑手自不必說。
想到這裡,段秀實就開口說道:“恩師曾經對我說過,他當年受學於嵩山盧氏草堂,名聞天下的名士盧鴻盧浩然。若非那三年求學,沒有他的今天。於是恩師在雲州代州,無不極重學校,雲州有專爲孤幼設置的培英堂,在代州州學更是延請名士,爲其中學生講學,如今代州私學亦是極其興盛,這就是教化之功。後來到了隴右,恩師也設了精英堂,軍中文武子弟悉入學就讀。”
“段郎君的意思是……”
看到四個小吏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段秀實便認真地說道:“教化之功,勝於大捷。我等如今登籍受挫,甚至於激起胡亂,是因爲軍民百姓只想到了其中弊端,而看不到收穫和利益。倘若能夠讓他們感受到切切實實的好處,何愁謠言不會不攻自破?各位,我打算立時擬出一道佈告,敬告中受降城上下軍民百姓,恩師此行遣我登籍,是爲了於中受降城廣設文武義學,不拘貧富出身,所有十五歲以下子弟都能入學習文武,學百工農藝。”
這不是打着杜士儀的旗號亂許諾嗎?
幾個小吏一時面面相覷,有人想要反對,可如今火星已經分明燃起,若不能儘快讓躁動的民心安定下來,他們此行不但無功,反而有過。再說,以杜士儀的爲人秉性,治政風格,說不定真的會真的將錯就錯認可段秀實的這道佈告
“各位不用擔心,我會即刻派人將此事稟報恩師。”
段秀實都這麼說了,一個資歷最老最年長的小吏當即點頭答應道:“好,便如段郎君此言擬好之後,我等立刻到四境宣讀曉諭”
教化之功,聽上去顯得很虛無,但在考評每一個州縣乃至節鎮主官的時候,這甚至遠勝於一次兩次的大捷。在蠻夷之境,能夠教導當地土著學會禮儀,繳納賦稅,這樣的功勞足可讓縣令得到超遷。而放眼民間,望子成龍的念想紮根於不少人心中,只恨沒有上進之門。畢竟,在書籍騰貴,大多要靠手抄的現如今,能夠識字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癡心妄想。就算從軍,相比好兵器,能夠自保的好武藝也更加重要,這也不是輕易就能學得來的。
即便沒有奢求,只希望能夠種好地的人,當段秀實在佈告的末尾,親手畫出一樣樣杜士儀當年在隴右推行過的水車犁頭以及各種農具,聲稱能夠提高耕種效率,以及種種耕田良方之後,也不禁爲之怦然心動。
而且,段秀實在佈告上最醒目的地方用大白話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凡中受降城在籍者,每戶若有十五歲以下子弟均可報名。凡農藝百工之事,在籍人戶均可報名。待諸學正式開辦之日,錄取學生以登籍先後爲序。在諸學中名列前十者,免其家正項賦稅。此前傳謠者,既往不咎,然若今後舉發傳謠者,可優先錄取。”
當閻寬拿着佈告的抄本在手,細細閱讀了一遍之後,他不禁輕聲嘆道:“區區一弱冠少年,竟然能夠考慮得如此面面俱到,不愧是跟着杜大帥,耳濡目染。傳令下去,隨行保護段郎君的兵馬,一切行動聽他吩咐,不得自作主張。收回此前彈壓謠言的那些將卒,然後將此前捕拿的發起騷亂的胡人,於安北都護府門前當衆行刑,每人二十杖,然後放回去”
“將軍,這樣會不會放走了罪魁禍首?”
“怕什麼那些胡人中有的是被他人矇蔽,有的纔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如今民心漸安,要的就是那些人回去繼續蹦躂,如此方纔能夠抓一個現行”說到這裡,閻寬又沉聲說道,“再者,靈州杜大帥已經命信使日夜兼程傳信,節度判官來聖嚴不日就要到中受降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