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靈武郡到長安,總共一千多里路,朔方節度判官張興日夜兼程,只用了短短四天便抵達了那座天下第一雄城之下。
杜士儀的論功行賞都還只是奏請,是否真能到實處,卻得看長安朝中的反應。而突厥之事,杜士儀固然親自提筆寫的奏疏,可單單送到長安也難以預料結果如何,故而張興今次走的這一趟意義非同小可。儘管疲憊欲死風塵僕僕,可他回到妻子的孃家宇文宅中重新換了一套行頭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大明宮。果然,尋常官員要進一趟宮難上加難,可他報名之後,再加上事關突厥緊急軍情,很快就有人引他進宮。
政事堂中,左相牛仙客和右相李林甫各主門下中書的局面,已經持續了整整六年。李林甫輕而易舉追上了源乾曜這樣的前輩,即將逼近大唐歷任宰相少有人能突破的十年執政大關。歲月在李林甫的臉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可因爲多年獨掌大權,儘管他待人接物越發溫文和煦,可卻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鬆警惕。張興早就從杜士儀那聽說,就在數月之前,李林甫還剛剛算計了盧絢和嚴挺之兩位高官,故而此刻更是打疊起了十二分小心。
當年求一郎官尚不可得,如今卻在相位十年,起居八座,一呼百諾,李林甫如今無論言行舉止,都帶出了一股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氣勢和派頭。他笑吟吟地張興閒話了幾句家常,等到對方說出此行來意,他面上欣喜萬分,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杜士儀竟是真的能夠讓內亂不休的突厥兩邊人馬暫時息兵,而且說動了他們降附!
牛仙客在相位的年頭,也已經超過了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這些聲名卓著的前輩。他很少和李林甫相爭,但聽得張興稟報了突厥降附之事,他仍然高興地笑道:“聖人之前還在說,突厥內亂不休,幾年間所謂可汗也不知道死了多少,遣使招撫,他們卻當成了耳旁風,如今既是雙雙請降,陛下定然會高興十分!不愧是朔方杜君禮,這些年朔方財賦雖不能說自給自足,可較之其他各邊鎮卻是儉省太多了,教化之功亦是人人稱道!”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倘若不是牛仙客和自己共事多年,天子顯然也對這個左相極其滿意,他一時半會也找不到這樣一個不爭權不攬事的搭檔,李林甫很想反脣相譏兩句。可他城府何等深沉,此刻非但沒顯露出來,還跟着笑眯眯地附和了牛仙客兩句。等到張興極其恭敬地呈上了杜士儀的奏摺,以及阿史那施和烏蘇特勤的降表,他又承諾一定會盡早轉呈給天子,等到張興告退離去的時候,他方纔看了牛仙客一眼。
“聽說陛下今日在梨園鑑賞剛剛配上舞的霓裳羽衣曲,這奏疏遲一會送去吧。”
“好,就依右相。”
李林甫見牛仙客絲毫不相爭,也沒有提出要看這奏疏是怎麼寫的,而是回去料理自己的事,他心知肚明牛仙客根本不擔心他會拖延。如今楊思勖固然已經死了,杜士儀卻還和高力士交情不錯,縱使他扣下,高力士也一定會呈報給天子。除此之外,最讓他棘手惱火的是,那位前壽王妃,如今在宮中人人稱之爲太真娘子的楊氏,可是深得天子眷顧,他如果不能抓住鐵證,要扳倒杜士儀簡直難如登天!
這麼多年來,他這個宰相想要對付的人沒一個能有好下場,縱使張九齡亦是要飲恨而歸,只奈何不了一個杜士儀!
於是,對牛仙客說歸說,李林甫還是立刻找了人去梨園稟報天子。果然,半個時辰後,前去送信的人就回來了。
“右相,陛下說,請您和左相一同去梨園。”
歷來天子請宰相議事,李林甫是一定要到的,牛仙客去不去卻不一定,今天李隆基特意囑咐捎帶上牛仙客,李林甫面上一如既往地笑吟吟,心情卻絕對稱不上愉快。最重要的是,如今的朔方文武頗爲齊心,他輕易插不進手去,這次的事他便事先沒有得到過任何風聲,一時半會也沒有太好的應對之計。和牛仙客二人匆匆前往梨園時,他在心裡設想過好幾個辦法,包括立時把杜士儀調回朝中,隨便拿個很高的位子將其供起來,但最終都被他否決了。
有些事情決不能弄巧成拙!
自從裴耀卿徹底解決了關中糧食,從江淮河洛轉運補給的問題,多年來李隆基帶着百官輾轉於兩京的日子終於宣告結束。興慶宮已經完全修好,曲江之畔的芙蓉園也已經整飭一新,李隆基閒暇之餘最喜歡逗留的大明宮梨園之中,也經過了一番整修,如今但只見綠樹成蔭,耳畔可聽得內中絲竹管絃陣陣,眼前隨處可見穿紅着綠的歌舞姬人在其中穿行。
李林甫來過這裡很多次了,牛仙客卻鮮少踏入這裡。梨園弟子之中多是從教坊中遴選出來的精英,其中如李龜年雷海清等技藝出衆者領樂營將,已經“故世”的公孫大娘當初還被追贈了女官,此刻遠遠看到一個酷似李隆基的人影正在臺上和人說着什麼,牛仙客更是覺得荒謬無比。
堂堂天子,竟是和教坊樂工妓人同場,這要是讓臣民看見,會說什麼?
“陛下說得不對!”
這個突兀的清亮女聲鑽入兩人耳朵,李林甫和牛仙客全都爲之一愣。兩人擡頭看去,就只見一個道裝女郎站在李隆基面前,儘管他們只能看到一張側臉,可那種無所畏懼的表情卻清清楚楚。對後宮情形頗有了解的李林甫知道,後宮之中那麼多妃妾宮人,絕對沒有一個人敢和楊氏這樣這麼和天子說話!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提醒了牛仙客和自己一同放慢腳步,果然,就只聽得道裝打扮的楊氏的口氣依舊那麼理直氣壯。
“樂由心生,而舞同樣是發自心聲,這段舞看似天魔之舞,但陛下難道不覺得沒有靈魂在其中?也就是說,舞者只是爲了取悅陛下,而不曾傾注自己的精氣神,所以看上去就如同死物一般。”
整個宮中,玉奴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座梨園,所以,她不惜將大把大把的時間耗費在梨園之中,尤其是這一曲根據霓裳羽衣曲而配的舞,更是傾注了她無數心力。而且,若不是昭成皇后“託夢顯靈”,讓她爲霓裳羽衣曲配舞,哪怕有身邊這些個個如花似玉的侍兒,恐怕進宮後她早就失了清白。所以,哪怕面前的人是至高無上的大唐天子,是一道制書就讓她從壽王妃重新變爲了女冠的昔日公公,她仍是毫不退避。
牛仙客看得不禁暗自咂舌,就當他認爲左右一定會有人幫忙請罪的時候,卻只見李隆基陡然大笑了起來,緊跟着就無所謂地擺擺手:“罷了罷了,既是你當初主動請纓,擔去了這編舞之責,還有張雲容她們幾個幫你,朕就聽你的,這總行了吧?”
頂撞天子這樣的大事,竟然這麼輕輕巧巧揭過去了?
這一次,就連李林甫也不禁嘴角微微抽搐。等發現李隆基已經看到了他和牛仙客,他這才定了定神快步走上前去。行禮之後,他還來不及開口,李隆基就對身邊打算告退的玉奴說道:“是朔方軍報,杜君禮也不知道使了什麼花招,竟然能讓分崩離析的突厥上表降附,這可是當年自從骨咄祿復突厥之後,我大唐幾代天子最高興的一件大喜事,你也一塊聽聽吧!”
儘管聽到了杜士儀的名字,可玉奴在片刻的驚喜過後,立刻沒好氣地輕哼了一聲:“陛下和宰輔說話,我可不要呆着。這些都是該男人們操心的事,和我一介女流無關!師傅當年教我琵琶的時候,何等揮灑自如,寓情於樂,可現在官當得越來越大,琵琶卻彈得越來越沒意思了!”
見玉奴屈膝行禮後,帶着那幾個貌美如花的侍兒就此轉身揚長而去,李隆基不禁啞然失笑。等回頭看見李林甫和牛仙客臉上那微妙的表情,他方纔欲蓋彌彰地說道:“太真孝心可嘉,想要編練這一曲霓裳羽衣曲爲道曲,祭祀昭成太后,在樂舞上,朕都拗不過她。好了,杜君禮和突厥那邊的奏疏,送來朕看。”
李林甫連忙呈上了杜士儀和突厥阿史那施以及烏蘇特勤的奏疏,眼見李隆基專心致志地翻閱了起來,他不禁想到了剛剛玉奴的態度。儘管他那次爲了抓住高力士暗會杜士儀的現行,最終不但賠了夫人又折兵,而且還和高力士結下了冤仇,可他至少明白,杜士儀和玉奴的師生之情並不那麼簡單。可是,這種男女之間的事,杜士儀的妻子王氏以及玉真公主固安公主這些當事人都諱莫如深,甚至暗行方便,他這個外人要抓住把柄就更難了。
而且,那楊氏實在是太聰明,不但用迥異於後宮妃妾的態度攏住了天子的心,而且對於政務毫不關心的態度,也無疑讓天子格外放心。甚至於其對杜士儀的態度,也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可越是這樣,他就越難對杜士儀如何,他就不相信,杜士儀願意一輩子在外鎮守邊疆,而不想回朝享受出將入相的無邊富貴,除非……
李林甫只覺得腦海中隱隱閃過一個念頭,當他正想要深思的時候,突然只聽得砰地一聲,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卻只見李隆基擊節讚賞,滿臉笑容。
“好個杜君禮,好一個西面可汗,東面可汗!如此突厥一分爲二,彼此之間卻依舊會爭鬥不休。而且,若朕就此在回紇、葛邏祿、同羅、僕固四部之中挑幾個酋長冊封了,這偌大的漠北,便形同有六大勢力,他日突厥不足爲懼!怪不得他之前得知王忠嗣北伐奚人叛黨的時候,曾經提過讓其凱旋之際陳兵磧口,這一招不戰而屈人之兵,倒是用得爐火純青。這樣吧,讓突厥那兩個想當可汗的派出夠分量的使臣來,朕要親自見一見,杜君禮也一起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