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這些年偏聽偏信,昏聵糊塗,但李隆基畢竟是當了那麼多年天子的人了,哪裡不清楚如今長安城絕不只是人心浮動,而是涌動着一種波詭雲譎的氣氛。自從那失徳失道的石碑出現開始,各種各樣詆譭他的神異徵兆就接連出現,而這一切都在安祿山這次起兵反叛後到達了最高峰。如果再年輕二十歲,不管楊國忠等人如何規勸,他都一定會御駕親征,藉助自己的多年聲望來力挽狂瀾,可現如今已經太晚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如果不痛下決斷,他將遲早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逼到懸崖邊上!
所以,對於楊國忠的建議,他在深思熟慮之後,竟是答應了,卻一再囑咐其嚴格保密,暫時不能讓其他人知情。而他自己則是命人召來了此前去緝捕安思順卻撲了個空,被自己勒令閉門思過的陳玄禮。
在他看來,陳玄禮還是小軍官時就敢跟着自己發動唐隆政變,將太平公主的黨羽一網打盡,逼得李旦不得不交權,這麼多年來卻始終小心謹慎,既不像王毛仲葛福順那樣張狂攬權,也不像劉幽求王琚那樣鋒芒畢露,一直都本本分分,這次用其扈從再合適不過。可是,當他對陳玄禮交底避難蜀中的決定之後,他就只見陳玄禮那蒼老的臉一下子變了。
“陛下,關中還有萬千子民,但使陛下振臂一呼,一定會應者雲集,湊出十萬大軍都不在話下,若是避難蜀中,豈不是寒了關中父老的心?”
然而,李隆基現如今還哪裡聽得進這些勸諫,當下便把臉一沉。陳玄禮畢竟是多年掌禁軍的人了,眼見得天子擺明了主意已定,萬般無奈的他只能垂頭答應,可等到離開興慶宮時,他擡頭看了一眼那不知道耗費了多少錢糧的華美宮宇,心中滿是痛惜和不甘。
儘管李隆基和楊國忠全都試圖隱瞞這樣一個消息,但一直讓人死死盯着興慶宮和楊國忠宅的杜幼麟,還是第一時間察覺了端倪。他不敢耽擱,悄悄命人把妻子宋錦溪以及剛剛出生的兒子送到了隱秘安全的地方安置後,他就即刻趕往了平康坊崔宅。當進了平康坊南門,路過同一坊中李林甫那座曾經光鮮亮麗門庭若市的宅邸時,他不禁駐馬稍稍停留片刻多看了幾眼。
不過是一年多的功夫,這裡就已經完全頹敗了,甚至沒有人敢接手這樣一處豪宅!至於李林甫的那些黨羽,如今已經被貶到了天南地北,子婿也一個個左遷貶斥,沒一個後下場!倒是旁邊故相裴光庭的那座宅邸,儘管父子兩人全都是盛年病故,可如今第三代還是穩穩當當成長了起來!
很快,他就再次策馬前行。到了崔宅,常來常往的他甚至不用通報就徑直進了門,第一時間見到了自己的姑姑杜十三娘和姊姊姊夫。他言簡意賅地將打探到的情形一說,杜十三娘便倒吸一口涼氣,崔朋亦是惱火地說道:“關中還有這麼多官民將卒,他竟然就因爲楊國忠的攛掇,要拋棄大家自己逃命?簡直是太荒謬了……身爲天子,就連和長安共存亡的決心都沒有?長安城有的是存糧和兵器,至少能堅守幾個月!”
“幼麟,你阿爺有消息沒有?”杜十三娘沉吟片刻,便如此問了一句。
杜幼麟頓時欲言又止。玉真公主死遁之後悄然離開長安,固安公主則是搬去了終南山玉華觀住,虎牙雖是奉了父親之命潛回長安,但不久之前告知自己身負緊要任務就匆匆離開,好些天沒有音信了。只有赤畢那張猶如天羅地網的情報網還在發揮功效,比如說楊國忠和李隆基的密談他們固然打探不着,但天子和宰相暗地裡的動作卻能監測到,於是方纔有了他們可能離開長安的結論。而父親的消息乃是朔方傳來,經赤畢之口再到他耳中的。
“阿弟,到底有還是沒有?”
杜幼麟見姊姊杜仙蕙已經有些急了,他這才囁嚅說道:“阿爺不久之前就抵達了朔方,但此後從來沒有在人前露面,就連跟着他悄悄抵達朔方的杜隨等人也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不過赤畢說,阿爺應該並無危險,他應該一直都在朔方節度使府,和郭子儀在一起,但之所以沒有任何動作,應該是陛下通過楊國忠給朔方節度使府下達過多次嚴令,不許其輕舉妄動。”
崔朋登時色變。他畢竟也是有官職的人,深知這樣不正常的命令意味着什麼——也就是說,李隆基也好,楊國忠也好,對於朔方軍根本就不信任!甚至當叛軍當前的時刻,君臣都並不願意把朔方軍放到戰場上,彷彿生怕他們在建功立業的同時,會因爲朝廷對此前漠北那一場大亂的置若罔聞而生出怨恨。想到這些,他頓時沒了憤懣的心情,頹然嘆了一口氣。
杜十三娘從小便性子執拗,從來不曾動搖過對兄長的信賴。她只是沉默片刻便看着杜幼麟,輕聲問道:“那你現在來,打算讓我們怎麼做?”
“姑姑,趁着陛下的意圖還沒有太多人知道,通知城裡各處親友,得先把家眷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杜仙蕙頓時急了:“阿弟你什麼意思,讓我們當縮頭烏龜不成?”
杜幼麟起了個頭之後,見三位至親的臉色都沉重得很,他便勉強笑了笑說:“只是未雨綢繆先躲起來,又不是學陛下棄城而逃。這是男人們的事情,女眷們在這種大亂的當口先安頓好,男人們才能更加安心地在前頭竭盡全力……”
“怎麼個竭盡全力?你又不是武將,莫非還打算招募勇士守住長安城不成?”
杜仙蕙反脣相譏了一句,見杜幼麟竟是彷彿被自己噎住了似的沒出聲,她登時倒吸一口涼氣。莫非被自己猜中了?那麼多有名頭的文武官員一個個全都只會嘆氣不出面,可杜幼麟這樣一個不過是區區光祿丞的低微小官竟然打算挺身而出?惱將上來的她大步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弟弟的領子,聲色俱厲地說道:“阿弟,你發什麼昏!!”
杜十三娘亦是沉下臉道:“幼麟,你固安姑姑當初託付你的,可沒有這一條!”
“固安姑姑是隻讓姑姑安頓杜家親友,讓我在適當的時候去接觸安思順,免得忠臣良將遭屈,同時把陛下只爲安祿山謠言便殺了太子的事情捅出去,但事到如今,長安岌岌可危,我雖不像阿兄那樣武藝超羣,可終究也學過武,怎麼能夠僅僅明哲保身?”杜幼麟死命掙脫了杜仙蕙的手,平生第一次違逆了自己的阿姊,“而且,我把自己的想法對赤畢大叔說了,他並沒有反對,而且還說會全力讓人幫我!”
杜十三娘見杜仙蕙臉上漲得通紅,嘴脣卻咬得發白,便想開口調停這對兄妹的紛爭,可誰曾想崔朋竟也突然開口說道:“阿孃,我也想和幼麟一塊試一試!”
弟弟都還沒能勸回來,丈夫竟然也跟着一起瘋,杜仙蕙頓時柳眉倒豎。可是,在她的怒瞪之下,丈夫卻彷彿吃了稱砣鐵了心,拉着杜幼麟竟是就這麼直挺挺地跪在了杜十三娘面前。看着姑姑兼婆婆的臉色先是震驚,然後是痛惜,最後是無奈,她只覺得五味雜陳,直到杜十三娘招手示意她過去,她渾渾噩噩地一步步挪了過去。
“你們如果有這個心,那就去做吧!”杜十三娘感受到杜仙蕙那隻手一下子變得冰冷僵硬,卻仍是硬着心腸說,“杜家從來沒有懦夫,崔家從來最多勇士,如果當此鉅變之際,只想到明哲保身,那簡直是辜負了你們的姓氏!安頓各方家眷的事情,我會帶着蕙娘一塊出面操持,若是還有肯和你們並肩扛下這件事的好男兒,那你們便一個個都帶上。在這種時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
聽到杜十三娘竟然答應了,杜幼麟登時喜出望外,連忙和崔朋一塊磕頭答應,郎舅兼表兄弟的兩人立刻就起身出去了。等到他們一走,杜十三娘方纔一把摟住了杜仙蕙,隨即摩挲着她的頭說:“想哭就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活着一生一世,要不就是認命受別人揉搓,要不就是竭盡全力,看看能不能破一破命數!你要相信你阿爺,他總不會放着我們幾個在長安城中單獨面對兇險!”
屋子裡,杜仙蕙伏在杜十三娘肩頭哭得泣不成聲,而屋子外頭,杜幼麟和崔朋兩人才出來沒走幾步,卻迎面被兩個人堵住了。見是崔五娘和崔九娘,崔朋一愣之下,趕緊叫了一聲五姑姑、九姑姑,杜幼麟也趕緊行禮,隨即陪笑道:“姑姑和阿姊全都在屋子裡……”
“我們可不是來找她們,而是來找你的,不過現在看來,還得加一個阿朋!”崔九娘目光在郎舅二人身上掃了一圈,這才昂着下巴說道,“別給我裝蒜,事到如今長安城中人心惶惶,夏卿昨晚還對我說,讓我準備一下,看樣子就連聖人這當天子的都在想着跑路!你們這一副表情從十三娘那出來,顯然做了決定!我可告訴你們,別小看了女人,你們要是不給我從實招來,我這就去京兆府廨告你們圖謀不軌!”
見崔九娘竟是如此不着調地威脅起人來,崔五娘登時氣樂了。她一把將一把年紀還如同年輕時一般急躁的崔九娘給撥到了身後,這纔對面色大變的杜幼麟和崔朋說道:“你們九姑姑只是開玩笑嚇人的,不用理會她。既然你們決定了要做什麼事情,那就帶上足夠的人手!我雖然遠遠及不上伯父和阿爺當年,先殺二張,再誅韋后的豪氣,可這些年閒來無事,也悄悄收攏了一批人手。這種時候絕不會嫌人少,阿朋你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