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曹謙琉突然栽倒,滿場一團亂的時候,張興就悄無聲息地溜了。若是換成別人,興許也未必有人會注意到,但今日既有不少人因爲他當初各家赴宴時的狂妄,而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落他的面子,順便給杜士儀一個不輕不重的下馬威,自然早有人發現了這一點。故而當面挑戰的廖啓昌把話說得重到十分,自忖就是對方避戰溜走,也要讓此人在河隴不能存身,卻沒想到那個原以爲早已溜之大吉的黑大個竟是出現了!
然而,張興的身上不再是最初那一身文官袍服,而是換了一身戎裝。他本就身材魁梧,此刻一身勁裝,再加上手中那杆長槍,只是隨隨便便往那一站,一股凌人氣勢撲面而來。不管是隻聽過他名聲,還是遠遠見過他的,眼下都不禁驚疑了起來,甚至有人在偷偷交頭接耳。而眼見得張興氣定神閒地走到杜士儀跟前長揖行禮,開口挑戰的廖啓昌頓時覺得騎虎難下。
難不成此人並非誇誇其談之輩,而是真有真才實學?不可能,往日在赴宴之際,此人從來都表現得輕浮躁動,故作姿態更是家常便飯,今天一定也是如此!
“奇駿既然願意接戰,那就去吧。”杜士儀微微一笑,繼而環視左右,點頭說道,“各位便與我一觀今日這第一場挑戰!”
杜士儀既然答應了,餘者不管心中思量如何,自是無不應喏,心裡卻各有思量。眼下和起頭較量弓馬刀術戰陣不同,乃是沙場對決,刀槍無眼,往年的這種挑戰,也有藝高人膽大的人最終卻落敗重傷的,十數年間甚至還出現過一兩個死者。儘管事情最終都以軍中較量以求勇士爲由壓了下來,可那是因爲死傷者並非身份太過出衆的人,但眼下就不同了。張興不論出身如何,終究是隴右節度掌書記,也就是杜士儀這個節帥心腹之人!
廖啓昌出自河源軍,雖則年輕,可卻自忖勇武在隴右節度所轄十二州中也是數一數二的。走下高臺之後,他就把雜念拋在了腦後,側頭一看身邊的張興便突然開口問道:“敢問張郎,馬戰還是步戰?”
“你是挑戰之人,我本該說一句悉聽尊便,不過,今日既是真刀真槍,萬一傷及你的坐騎就沒必要了,步戰吧。”
聽到張興竟是回答得如此漫不經心,如此傲氣十足,廖啓昌本來還打算稍作留手,此刻卻不禁暗自大怒。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便嘿然笑道:“那便依張郎所言!”
眼見下頭兩人已經就位,鮮于仲通低頭看了一眼,見杜士儀微微頷首,他便高聲喝道:“河源軍旅帥廖啓昌,挑戰隴右節度掌書記張興,****就此開始!”
話音剛落,只聽高臺上一聲鼓響,場中兩人已是聞聲而動。
廖啓昌自負刀術,更知道長槍最適合馬戰,步戰短兵相接時卻不佔優勢。他打定主意要讓張興出醜,自是在兵刃初次交接之後,便矮身前僕,竟是直衝張興面門而去。這一招若是能夠成功,也就意味着所謂的挑戰在第一回合就分出了勝負。
然而,他那前衝之勢卻在下一瞬間戛然而止。就只見張興手中那槍桿陡然一橫,繼而彎曲了一個讓人幾乎難以置信的弧度,猝不及防下只能一刀砍過去的他壓根沒能砍實,刀刃先是被那槍桿子往上一挑,刀背上更是接連傳來先後兩股撞擊,最終將他猛地推開。
這距離一開,自然而然便是張興的長處了。他無論是幼時習武也好,後來隱居山中也好,這一杆長槍從來都寸步不離,較之備用的大刀更嫺熟幾分。尤其在山中密林,長兵器最是施展不開的地方,他卻有意藉此習練槍法,能夠把這一杆槍用得如臂使指,什麼野豬野狼全都是槍下亡魂,最驚險的一次甚至孤身獵熊。如今既是面對主動找茬的人,他哪會客氣,長槍從掃到扎,但只見槍影重重,眼力稍差的人只能看見廖啓昌一招失算後,便左支右絀狼狽非常。
面對這一幕,高臺上觀戰的文武,以及廖啓昌之外其他幾個刀術優勝的軍卒,頓時都倒吸一口涼氣。張興的自吹自擂在這半個月之中可謂是傳得沸沸揚揚,再加上光說不練,又名不見經傳,不以爲然的人佔了大多數。此刻見其輕輕巧巧就講廖啓昌逼得如此光景,起頭還打算攬事上身的臨洮軍旅帥段正不禁有些目弛神搖。至於隴右節度下轄的諸兵馬使,不少人都在驚疑之餘,都有些如釋重負。
幸好幸好,這張興雖武藝超絕,卻是掌書記文職,而非武將!
“就算他武藝確實不錯,行軍打仗又不是光靠匹夫之勇,還得看軍略!”
聽到旁邊的臨洮軍正將姚峰如此說,副將郭建便哧笑了一聲:“之前張郎一直說自己精擅武藝,可卻無人相信,現如今這一番挑戰,恐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既然如此,他說自己精通經史,熟讀兵法,再不相信的人就實在太小看這位掌書記了!想想杜大帥用人,從蜀中到雲州代州,簡拔了衆多文士武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偏偏到了咱們鄯州竟然被人小看,還真是小覷了天下人物!”
郭英乂可以說就是被杜士儀識破而黯然離開鄯州的,誰都認爲杜士儀上任之後,必然會因此對郭家的人下手,因而如姚峰這般同樣是出自河隴將門的,自然而然便有取郭家而代之的野心,甚至還夢想着在十數年後,重現當年郭知運的傳奇。所以,在姚峰眼裡,糾正杜士儀這位頂頭大上司的用人失誤,也是讓自己進入其法眼的途徑之一。因而,郭建竟然明裡暗裡說他是小覷了杜士儀,他登時暗自大怒。
“郭四,你這是挑撥離間!”
“雖說這廖啓昌是河源軍的人,可這裡誰不知道,河源軍是你的發跡之地,如今下頭一多半軍官,全都是你當年的袍澤?”
兩人身爲臨洮軍的正將和副將,突然就這麼針鋒相對頂了起來,上頭的杜士儀自然須臾便察覺了動靜。發現張興佔據主動之後便乘勝進擊,取勝應該只是時間問題,他便讓鮮于仲通將姚峰和郭建都叫了上來。眼見這兩個年紀全都比自己大的軍官黑着臉的樣子,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二人執掌臨洮軍,就應該精誠合作纔是,大庭廣衆之下在下頭爭執起來,豈不是讓人看笑話?”
郭建剛剛故意提高聲音,就是希望能夠把事情鬧到杜士儀面前來。他不等姚峰有機會開口,立時連珠炮似的把事情緣由說了,末了發現下頭勝負已分,剛剛挑戰時志得意滿的廖啓昌癱倒在地,他才輕蔑地瞥了一眼姚峰,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張郎乃是大帥親手提拔起來的掌書記,今日又大展雄威,姚將軍護着自己人的心思雖是好的,可當着衆人的面質疑大帥用人,我是不忿他的不敬!”
這種大帽子猛地扣了下來,姚峰登時勃然色變。發現杜士儀面色轉冷,又想博取新任大帥的信任飛黃騰達,又放不下軍中宿將的臉面,不希望卑躬屈膝,而是希望引人重視的他登時有些進退兩難。他在武藝和軍陣上頭全都是佼佼者,但在慧黠上頭就拍馬都及不上郭建了。也正因爲這一點,他分外看不上出身郭家旁系子弟,年不過三十五六就鑽營得了臨洮軍副將一職的郭建。
“郭四,你除了會血口噴人,還會幹什麼?你敢說之前在外頭放出各種風聲中傷掌書記張郎的人,沒有你推波助瀾?”
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得面紅脖子粗的時候,張興已經施施然上來了。到了杜士儀那主位前,他解下身上甲冑給了一旁的侍童,悄然旁聽了一下這兩人的爭執,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待兩人回頭看見自己,一時都閉上了嘴之際,他纔好整以暇地說出了一句話來。
“不過是因爲外間流言蜚語,姚將軍和郭將軍何必傷了和氣?”張興微微一笑,隨即氣定神閒地說道,“其實也是我之前在各家赴約的時候喝多了,這纔不自量力吹噓過了頭,以至於別人心裡犯嘀咕。我自幼借書讀經史,又跟着幽州老軍學習武藝,固然從未鬆懈過,可終究所謂文武兼修,不過修了個毛皮。
要說文,大帥隨行之李十二郎、王少伯、孟浩然、杜子美,全都是個中翹楚,多年來薦舉之人更是多如牛毛;要說武,大帥在雲州代州提拔的羅盈、南霽雲、侯希逸三人,都是武藝精絕,而如代州軍兵馬使段廣真,更是軍陣嫺熟,治軍嚴謹,就連王忠嗣王將軍,也一度爲大帥委以重任。至於我這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就是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胡亂吹噓一二,卻不敢和那幾位文武相提並論。”
說到這裡,張興方纔猛然擊掌,仿若這會兒才恍然大悟一般:“說起來,如今大帥節制隴右,何不上書調了段將軍他們過來!”
“奇駿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隨我多年,我對你亦是深信不疑。至於調人之事,不必多說了。”
****結束之後,張興在杜士儀面前說的這番話立時傳遍了鄯州軍中。上上下下的軍將除卻某些死腦筋的或是性子死硬的,其他的都不得不考慮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張興那樣的武藝,都只說自己是半吊子,而其所言的文人雅士也就罷了,可那些軍中後起之秀既是皆爲杜士儀提拔,倘若杜士儀真的上書調從前的親信到鄯州來,那時候他們這些非親信的外系還有什麼機會?自從榮王兼任隴右節度大使之後,真正執掌節度事的隴右節度副使任期不定,又長又短,可杜士儀是朝中有人的,若是和這新任節帥對着幹,會不會重蹈郭英乂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