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靈州都督府門前就已然陳設牙兵爲警戒,內中文官行衙參之後,便各自退回自己的直房各自理事,時而有官吏從門口進出,官高者便有牙兵按刀行禮,動作整齊劃一,威勢十足。當來瑒帶着族兄來到大門口的時候,就正值來聖嚴帶着幾個隨從從裡頭出來,門前牙兵正在行禮。來聖嚴見到二人立刻一愣,也顧不得上馬,快步走上前來,皺眉問道:“二郎,你帶着你六兄到這來幹什麼?”
“阿爺,不是我,是杜大帥親自向六兄下的帖子。”來瑒趕緊解釋了一句。
來聖嚴昨晚上深夜方纔歸家,不曾過問此事,聞言大爲意外。來瑱之父來曜雖說爲四鎮節度使,可論及親緣關係,與他已經很遙遠了,故而兩人平素並無太多交往,若非來瑱自己找上門來,而且態度謙恭,他也不會留着這位節度公子在家中小住。此刻既得知是杜士儀親自下帖相邀,他面色微微霽和,衝着來瑱囑咐了幾句之後,又對來瑒疾言厲色地說道:“既是爲大帥侍從,你就給我用心一些,不要偷懶耍滑,更不得盛氣凌人……”
同屬一族,來瑱從前對來聖嚴同樣所知甚少,只知道其深得朔方河東節度使信安王李禕信賴重用,如今李禕去職,來聖嚴竟因坐累而削官秩,以白衣檢校節度判官,這分明是極其嚴厲的處分,可他到靈州之後,就只見來聖嚴日日忙得早出晚歸,而且聽說新任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對其言必聽計必從,哪裡有半分獲罪的樣子?於是,面對眼前父訓子的這一幕,他不禁有些微微出神,一時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等到來聖嚴匆匆離去,他隨着來瑒進了靈州都督府,這種情緒就淡了。父母在不遠游固然是至理,可相比閉門造車,出外遊學更長見識,父親對此也是極其支持的。待到了靈武堂之外,他見門前一個年輕侍從通報了進去,須臾便打開門躬身請入,他少不得再次整理了一下衣冠,隨着來瑒步入了其間。
偌大的靈武堂中並不曾隔斷,西面是一排排高高的書架,正中牆上是一幅碩大的地圖,地圖下方擺着一方大案,案上收拾得乾乾淨淨,除卻筆墨紙硯外,只有少少的一些文牘,左右則是兩方稍小的書案,看上去是僚佐用的,反而各種案卷堆得很高。至於西北則用一架屏風遮掩,看上去應是安置了杜士儀的臥榻。此時此刻,那大案下方坐着一個年紀頂多只比他大三五歲的青年,雖是身着便服,但一對上那犀利的目光,他竟有一種站在父親跟前的感受。
那是多年居高位,領重兵,掌大權,時日長久方纔練就的氣勢!杜士儀年紀雖比他沒大幾歲,可入仕爲官卻已經整整十六年了!
“拜見杜大帥!”
來瑱剛剛在打量杜士儀,杜士儀又何嘗沒有在打量這位安西四鎮節度使的長公子?相比那些外貌出衆的年輕人,來瑱並不出挑,身材骨骼算不得雄闊健碩,手臂卻顯得頗爲粗壯,肩膀微寬,人行禮時更是露出了其結實的腰背。於是,杜士儀在頷首答禮之後,便突然問道:“來郎君可是擅長弓箭?”
此話一出,來瑱頓時愣了片刻方纔答道:“杜大帥果然慧眼,我雖還不能說箭無虛發,但確是擅長弓馬。”
“果然不愧是名將之後,請坐。”
請了來瑱入座之後,杜士儀便彷彿談天說地一般,問起來瑱關於安西四鎮的種種,尤其對於來曜曾經討伐突騎施蘇祿可汗的功績很感興趣。而來瑱對於父親的功績自然也樂得誇耀,言談間事無鉅細,竟是猶如在講述傳奇似的,等最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被杜士儀帶得不知不覺完全忘了今日來意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時辰之後了。有些尷尬的他趕緊欠了欠身道:“大帥見諒,家父徵蘇祿,有些事情我也是道聽途誰,也許有失實之處……”
“這又不是奏報朝廷,聽聽令尊的傳奇也沒什麼壞處。”杜士儀說着便欣然笑道,“之前我這兒也有一位來自龜茲鎮的幕佐,曾經說過安西來大帥威震西陲,其中尤以徵十姓可汗之功爲最,今日再聽你此言,誠然讓人敬服!”
聽說杜士儀這裡還有來自安西的幕佐,來瑱就更加暗自捏把冷汗了。幸虧他剛剛還沒有誇耀功績太過,豈不是真的鬧了笑話?只不過,一想到安西的人竟然會不辭遠道而投奔杜士儀,卻不是效力於父親來曜麾下,他不禁又有些不服氣。
“未知是何許高士?”
“他曾隨我的節度判官張興出使過吐蕃,在吐蕃贊普面前詐爲安西使者侃侃而談,把堂堂吐蕃贊普都給騙了過去。”杜士儀笑着將當初張興與封常清在邏些布達拉宮見尺帶珠丹的情形一一道來,見來瑱果然大爲意動,他方纔嘆道,“只不過,他是隨流配充軍的外祖父前去安西的,出身既是孤寒,經史也都是外祖父所教授,既無人提攜,又其貌不揚,若非因巧合隨我那掌書記王少伯以及推官高達夫來到隴右,恐怕也難有上進之機。”
來瑱這才恍然大悟。這樣的出身再加上這樣的外貌條件,杜士儀所言之人在安西籍籍無名也就不奇怪了。越發好奇的他立刻懇請杜士儀請人相見,杜士儀當即慨然答應,命人去請了封常清來。果然,只不過一打照面,來瑱就生出了幾分失望。
斜眼乾瘦,再加上又是跛腳,此人真是杜士儀所言在吐蕃贊普前詐爲安西使者的那人?
杜士儀早就給封常清透過消息,授意他盡力表現,因此,當來瑱開始試探考較對方的時候,他便氣定神閒地看起了好戲。果然,封常清對於隴右朔方所知固然甚少,可對於住了二十餘年的安西,即便不能說是瞭若指掌,但也足以讓來瑱刮目相看。果然,一番攀談之後,來瑱顧不得正當着杜士儀的面,竟是忘乎所以地說道:“封郎才具高卓,又通四鎮軍情方略,何不前往安西效力於家父麾下?”
咳——
聽到杜士儀的這一聲咳嗽,意識到這是在人家的地頭上挖人家的人,來瑱方纔一時大窘。他正想補救這太過急切之舉給人留下的壞印象,卻不料杜士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竟是說出了讓他極其意外的話:“來郎君,常清乃賢才也,但我也不是不能割愛,可你就這樣從我麾下把人給撬走了,傳揚出去,還以爲是我禮賢下士乃是虛言。這樣吧,令尊身爲四鎮節度使,你雖文武雙全,他總不能拔你於他麾下,不若你留朔方從我?”
“……”
無論是封常清,還是來瑱,此時此刻全都瞠目結舌。封常清是詫異之後感激涕零,暗想杜士儀只不過剛和來瑱接觸,都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就留其相從,分明是爲了舉薦自己不遺餘力;而來瑱則是驚疑變成驚喜,杜士儀用人素來爲人稱道,左右皆名士,拔擢的將領也都被人稱之爲一時才俊,若是他真的爲杜士儀所用,那簡直就是不愁將來了!而且所謂遊學,遊在其次,學纔是最重要的,在朔方這種要鎮,何愁學不到自己想學的東西?
故而他須臾離座而起,鄭重下拜道:“承蒙大帥青眼,瑱敢不從命?而封郎真賢才,我將具書信一封,向家父鄭重舉薦。”
得到這樣的承諾,封常清自是同樣稱謝不已。而等到吩咐來瑒送了來瑱出去,杜士儀方纔對封常清說道:“安西來大帥威震西陲,然則年事已高,雖有其子力薦,但終究是否會重用你,卻還不得而知。若是他異日遷轉他職,你也可以隨時回來,若願意一直呆在安西,不妨耐心等一等機會。”
見封常清千恩萬謝,杜士儀仍是沒有吐露更要緊的一層。近日之內,昔日和他相交至深又共事過的王翰,將會轉任北庭。在卸任雲州刺史之後,王翰本可以留朝任郎官,無論是他還是王翰全都認爲,朝中如今的格局實在是不適合留京,與其被人排擠,還不如有多遠走多遠,至少北庭不是他的地盤,朝中天子也好宰輔也好,總不至於有太多的爲難。
除了王翰,還有郭荃王泠然王芳烈……他總不能讓當初從他多年的人寒心!
來聖嚴得知杜士儀留來瑱任幕府官的時候,已經是這天深夜了。聽來瑒眼睛放光地轉述今日靈武堂杜士儀召見來瑱的情形,他就不像自己的子侄輩這樣想得簡單了,細細思量的他不知不覺就明白了杜士儀這一石二鳥之計,讚歎敬服的同時,卻也不禁思量了起來。
收伏文官容易,謝智曹相東之輩素來驕悍,卻不是那麼容易懾服的。謝智領兵三千遊擊之舉恐怕已成定局,而李佺雖有節度副使兼經略軍使之名,要收伏經略軍卻也難如登天,接下來杜士儀又會怎麼做?
深夜之際的靈武堂,大案前的杜士儀在一張小箋紙上,鄭重其事地打算送去洛陽給赤畢的一封信上寫下了一個令其尋訪的名字,隨即微微出神。
他離京之前舉薦給裴寬,讓其設法拔擢的那些人,這會兒應該已經正在銓選了吧?現在朔方這情勢,文官能制,武官難服,就算揠苗助長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