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上書爲僕固懷恩請官的奏疏尚未得到回覆,但人都來了,杜士儀當然不會將其以及那送上門來的八百精銳驍勇給放走,就這麼直接留了下來,和他重選的牙兵一塊操練。之前他令張興這個節度判官親自兼知牙兵操練之事,而讓虎牙協理,本就是因爲擔心在別人眼中,虎牙只是自己的從者,不能服衆,故而讓張興掛個名,同時看看其是否有領軍之能,而今虎牙在之前的相撲中小勝了僕固懷恩一籌,他就有意再次對僕固懷恩用了激將法。
“一個月之後,我所領軍馬和他所領牙兵一塊操練,再比勝負?好,當然好!”
僕固懷恩幾乎想都不想就連連點頭答應了下來。他壓根沒有去想自己和杜士儀的一介從者較量是不是有些跌了身份,只想着一報之前敗戰之仇。
至於虎牙,他跟着張興校閱了新選出來的牙兵,看出衆人不服後,便領出了自己在杜士儀家將家丁中簡拔出來的十名銳士,狠狠挫了一下這些朔方兵卒的銳氣,雖還不至於能夠立刻讓人懾服,可一聽到一個月後就要和蕃兵一決勝負,杜士儀甚至還開出了五百貫的賞錢,一時牙兵之中自是人人爭勝,士氣一下子就給調度了起來。
拿着來瑱和杜士儀雙料薦書以及杜士儀寫給杜黯之書信的封常清,則是帶着深深的期盼和感激,準備踏上回歸安西四鎮的道路。杜士儀的禮賢下士用人不疑固然讓他很受誘惑,很捨不得走,可正因爲杜士儀用人的風評太好,以至於這邊廂人才濟濟,他即便長留也未必有出頭之日,還不如回到他的起步之所去搏一搏。
臨行之前的晚上,杜士儀特意親自給他設了小宴,而他出發這一天,張興和王昌齡高適都來給他送行,再加上杜士儀相贈的良馬僕從和豐厚程儀,簡直讓他有一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送走了封常清,高適和王昌齡一同回到靈州都督府時,便獲知了一項最新的人事變動。王昌齡這個掌書記固然未動,高適卻遷支使。支使位居判官之下,推官之上,職責和掌書記類似,但不少節度使府都並不設此職,理由很簡單,若是節度使推薦任此職的士人無名無才,朝廷很少會准許。而這種事放在被驟然從隴右調到朔方的杜士儀身上,自然就不消擔心了。只要張九齡和裴耀卿尚在位,高適又文名卓著,他們又何惜支使一職?
平白無故升了官,高適高興歸高興,聽到補了自己那推官之任的,是原本朔方節度使府的一個巡官,他在王昌齡笑着恭喜自己時,便微微沉吟道:“少伯,照此看來,幕府不是突然空出了一個巡官之職?莫非是大帥又看中了哪家才俊?如果早些空出來,興許常清也不會回安西。”
王昌齡在有些事情上不如高適目光犀利,但看人卻有幾分精準。他搖了搖頭不以爲然地說:“如今這盛世,名士不由科場出身,便以爲徒有虛名。你是自己豁達,又遇到了大帥,否則也是要去科場裡頭摸爬滾打的。而常清一無文名,二無出身,三無出衆相貌,就算在此當一個巡官,別人還要在背後指摘他毫無寸功。與其如此,何妨回安西四鎮去?他雖沒對我們明說,可看他那期冀的樣子,應不僅僅是大帥對安西四鎮節度使來大帥舉薦他那麼簡單。”
“對了,安西四鎮節度使來曜來大帥,和咱們朔方節度判官來聖嚴,同出一姓,難道是有親?”
兩人不知不覺就從正事轉到了開始八卦來曜和來聖嚴是否有親,等踏入靈武堂,見杜士儀身側一個有些陌生的青年立刻起身見禮,他們還禮之際,不禁都生出了幾分好奇。下一刻,只聽杜士儀對他們解說道:“這是安西四鎮節度使來大帥長子來瑱,我前幾日考較其弓馬才具,打算闢署其爲朔方節度巡官。”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王昌齡和高適對視了一眼,同時心生感慨,這下子若還不明白封常清怎會喜滋滋地回鄉,他們就太愚鈍了。體味到杜士儀在朔方用了一個來瑱,來曜在安西投桃報李,總應該給封常清一個機會,他們對於封常清的歸鄉之途自然而然就頗爲看好。
“達夫既爲支使,從今往後,祭祀、祈祝以及號令升黜之文,歸少伯。而朝覲、聘問、慰薦之文,歸達夫。至於若是忙時,我這裡的一些私信,自然也要偏勞你二人。”見王昌齡和高適連忙行禮答應,杜士儀這纔對來瑱含笑說道,“至於巡官,子真,你乃是將門虎子,新官上任,不妨先跟着你那叔父熟悉一下朔方,等到一個月後牙兵操練得有個模樣,我撥與你五十人,你就替我前去巡視一趟三受降城吧!”
三受降城中最遠的,距離靈州都還有一千多里路,若是尋常人聽到這種任務必然以爲苦差,可來瑱本來就是遊學,如今初任巡官的第一樁任務就正合自己心意,他簡直是滿意極了。一口答應之後,他甚至還想軟磨硬泡不要牙兵隨行,自己就立刻去,可等到杜士儀明言經略軍副將謝智將領兵遊擊,而且近日之內突厥也許會有出兵的動作,他這才收起了急躁之心。
就算他自負文武雙全,可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在初次拜見杜士儀提出請求之後,那些胡酋沒有得到正面的回覆,這心情甭提多糟糕了。他們本以爲杜士儀無法輕易掌握朔方軍馬,必然會對他們奉送的這一件大禮求之不得,可誰曾想杜士儀竟是根本就不吞這個香餌!得知僕固懷恩已經被杜士儀留下,而且所領兵馬也正在和牙兵共同操練,甚至約定了一月之後的較量,他們就再也沉不住氣了。出自昭武九姓的這些胡酋仔仔細細又商量了一回,最後便再次到靈州都督府請見。
可這一次,杜士儀就沒有輕易召見他們了。門前牙兵通報進去之後,送出來的答覆卻很簡單:“大帥近來公務繁忙,無暇接見諸位,請回吧!”
這樣生硬的拒絕讓衆人噎得發慌。離開了靈州都督府之後,就有人惡狠狠地說道:“要我說回去就回去!朔方可不比隴右,曹相東謝智這樣的驕兵悍將,輕易能讓人握住?我看杜大帥這個朔方節度使也未必能當多久,咱們何必下錯了注?反正這麼多年都等下來了,再等個一年半載也不急!”
“胡說!這次是好不容易從江淮那邊打聽到消息,康、安、何、石四大族姓中,當年的老人幾乎都快死了,就算沒死的,也因爲散居各處,羣龍無首,如果等到他們推舉出一個首領來,回頭就算陛下赦免了他們回到故地,我們還能夠輕易將他們一口吃下?這種時候就是要下手快,你們都別忘了,當初遷出去的足足五萬多口人,現在就算回來一半,少說也有兩萬多口。
這些年我們各部都是個什麼光景?就算鼓勵女人們多生,可全部加在一塊,也只有萬人多,不到當年的兩成!每一部多上一兩千人,十年後會是多少人口,二十年後又會有多少人口?只要我們強盛起來,大唐總得對我們更好一點,惹惱了我們就去投突厥,不用像今日這般看人臉色!”
說話的這人正是康待賓的族弟康無延,也是最初挑頭懇求杜士儀的胡酋。當年他因爲沒有直接捲進那場叛亂,因此這才逃過一劫。見衆人無不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方纔正色說道:“所以,這時候不要吝惜。四千兵馬既然杜大帥看不上,那就湊出六千人,橫豎他不可能真的把這支兵馬給吞下來,到時候還是咱們的人!誰要這時候小氣,異日河洛江淮那些人赦免回來了,那就沒他的份!”
於是,不過隔日,這些胡酋重金請了朔方一位名士主筆的聯名書就再次送到了杜士儀面前,這一次各部願意湊出兵馬六千聽候驅策,而且那聯名書上滿是悲切痛悔之情,若是不知道的,還真的會被這些話打動。杜士儀玩味地看着這樣一份東西,隨即就令人把僕固懷恩叫了來,似笑非笑地將聯名書推了過去。
“懷恩,這些胡酋可是不死心啊,你看看,比令尊的手筆更大。”
僕固懷恩狐疑地上前接過那聯名書,掃了一眼後登時瞪大了眼睛。昭武九姓聚居河曲六胡州的那些部落,他最清楚不過了,小部族只有數百人,大的也不會超過兩千,各部所有的人口滿打滿算,絕對不可能超過兩萬,能有一萬五就頂天了,可這次他們竟然願意湊出六千人馬從朔方節度征討!
“這怎麼可能!”惱怒地迸出這麼幾個字之後,僕固懷恩有些摸不清楚杜士儀讓自己看這個究竟是不滿父親給他的兵馬太少,抑或是其他意思,一時有些躊躇如何應對。而就在這時候,杜士儀欣然起身走到他身前。
“這樣,我如今卻也懶得見他們,你替我出面,看看他們究竟是什麼章程吧。不過給我記住,我已經上書爲你請官,你就是朔方節度使府的軍將,不能再和從前一樣,對他們動輒冷嘲熱諷了!”
得知這樣重要的事情,杜士儀竟是交給自己,僕固懷恩登時爲之大喜。他退後一步深深一躬身,繼而朗聲應道:“必定不負大帥厚望!”
杜士儀見僕固懷恩被撩撥得一身是勁,等到人轉身去後,他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曹相東謝智等人挾功自傲,若要破此局,隴右那些手段就不管用了。更何況,就算他有將,首先也得先有兵,這些胡酋的用意就算昭然若揭,他也得設法吞一吞那有毒的餌,可在此之前,他不能急,至少得等到他向朝中宰輔討要的一個人到了朔方纔行。
只不知道時隔將近二十年,康庭蘭是否還記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