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希望、崔希逸、王忠嗣,這三人從任所到長安的距離彷彿,因而差不多是同一天抵達,只是時辰略有差別,最後在政事堂竟是彼此都遇上了。杜希望崔希逸和拜相之前的牛仙客資歷差不多,甚至說,在京官的資歷上還要更深一些,王忠嗣雖最爲年輕,一次次戰功卻是實打實的,故而也並不弱聲勢。當發現李林甫不在,只有牛仙客獨掌政事堂的時候,三人都大感意外。
王忠嗣曾經當過牛仙客的部下;崔希逸也曾經在接任之後盛讚牛仙客治政之才;所以兩人對牛仙客自是態度都頗爲謙恭友善。而杜希望卻是個直來直去的爆炭脾氣,竟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李相國緣何不在?”
早來一步的崔希逸替牛仙客回答了一句李相國告病,杜希望便嗤之以鼻地冷笑道:“我還以爲他是寒暑不侵的鐵人,原來竟也會生病。不是因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才告病不出的吧?牛相國,我等既然奉詔回來述職,還請行個方便儘快呈報陛下,如今吐蕃新遭敗績,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說到吐蕃,崔希逸登時面色一變。那一場仗根本就不是他想打的,而是宮裡派去河西的內侍趙惠琮逼着他出的兵。儘管大獲全勝,可河隴長達多年的太平安樂卻就此告終結。而且,他還曾經和吐蕃大將約好罷戰,一邊放牧,一邊耕種,兩國百姓各得其樂,如今他卻成了背信棄義的人。一向以謙謙君子自居的他,始終把這件事當成梗在心裡的一根刺。可在這種場合,他只能強笑附和了杜希望的話。
若不能儘快回去,倘若涼州有事,他難辭其咎!
王忠嗣在代州雖沒有那麼大的壓力,但他也不樂意在長安多呆,自然也同樣如此請求了牛仙客。等到三人出了政事堂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三人雖同掌節度之事,可彼此之間都說不上什麼私交。尤其是杜希望和崔希逸雖一個隴右一個河西,竟是沒打過多少交道。相反,杜希望反而對王忠嗣頗爲熱絡,言辭間對王忠嗣調任河東頗爲惋惜,一再說起隴右軍務戰局,讓崔希逸好生無趣。
眼看衆人快要到大明宮丹鳳門的時候,突然有小宦官匆匆追來,行過禮後看了一眼三人,目光落在最年輕的王忠嗣身上。
“陛下召見王將軍。”
見王忠嗣告罪一聲,便跟着來的那小宦官走了,崔希逸不禁輕嘆道:“到底是天子義兒。”
“天子義兒又怎麼了?王忠嗣自從初陣以來,一次次戰功都是實打實的。”杜希望卻沒好氣地應了一句,見崔希逸有些臉色不自然,他本就與其不怎麼對付,當即哂然笑道,“若非王忠嗣調任河東爲節度副使,我本想奏他爲隴右節度副使,留在鄯州鎮守。不過他年紀雖不大,獨當一面卻綽綽有餘。朔方杜君禮別的不說,知人善任,肯爲人擔待卻是一等一的,這一點我佩服他!”
見杜希望撂下這話便揚長而去,崔希逸被噎得胸口發悶。他知道杜希望是瞧不起自己和吐蕃大將私自約定罷兵,而後卻又違約率兵攻打,可這種事他是辯無可辯,而且還受了朝廷褒獎。想到這個平生洗不掉的污點,他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
戰端一開,河隴之地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將卒百姓!
此次回長安,物是人非,放眼滿朝文武,杜士儀認識的縱然不少,可需要上門拜望的卻沒有幾位了。裴寬出爲河南尹,裴漼已經去世,裴耀卿身爲尚書右丞相,大多數時候都不見客,這三裴之外,他熟悉的其他長者也是去世的去世,閉門不出的閉門不出。
故而他在去見過岳父王元寶之後,便是和幾個老友碰頭喝了一頓酒。可李白正鬱郁不得志,王維也因爲賞識他的張九齡罷相貶黜而越發信佛,杜甫授了個小小的縣尉已經不在京城,王縉倒是仕途亨通,可卻張口閉口少見實誠話。故而杜士儀只覺得偌大的長安城頗無可親近之輩,這一日趁早回了一趟樊川杜曲後,他回到家中便收到了一張帖子,落款是玉真和一個元字,顯然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而在這兩者之後,卻還繪着一方玉環。
那小小的翠綠玉環上還結着一根紅色的絲絛,畫得惟妙惟肖,以至於他竟是失神了片刻。可是,既然知道玉奴不在壽王宅,而是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在一起,這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他早先聽說玉真公主被天子請到宮中去住了一段時間,玉真觀中空無一人,就連他的親生女兒杜仙蕙都給帶去了宮中,現如今帖子上說人已經回來,他自是不假思索趕了過去。
儘管他如今身爲朔方節度,已經不是再能和那邊大大方方交接的時候,可杜仙蕙前時回來,卻是以體弱多病,因此度爲女冠來請求庇佑,故而他這個當父親的急急忙忙走上這一趟,也就沒那麼多給人挑刺的地方了。
當他在輔興坊玉真觀前下馬時,陡然瞧見對面那座金仙觀時,不禁想起了仙逝已久的金仙公主。壓下這陡然升起的感傷,他便使人到玉真觀前通報了一聲。不消一會兒,他就只見霍清牽着一個女童的手迎了出來,可不是杜仙蕙?當看到他時,杜仙蕙一下子鬆開了霍清的手,歡喜萬分地衝了上來,口中大聲叫道:“阿爺,阿爺!”
杜士儀連忙迎上前去,彎下腰一把抱起了女兒,用鬍子蹭了蹭她嬌嫩的臉頰,這才笑道:“蕙娘,在長安呆的可還習慣?”
“挺好的,就是想阿爺,阿孃,還有阿兄阿弟。”杜仙蕙被父親這常有的動作逗得咯吱咯吱笑了幾聲,但隨即就露出了可憐巴巴的表情,“姑姑和師尊都很好,師姊也對我很好,可是,我還是想你們。阿爺,真的不帶我回去嗎?”
杜士儀自己也覺得心裡酸澀。可是,摩挲着女兒那光潔細滑的額頭,他只能輕聲說道:“蕙娘乖,靈州苦寒,風沙又大,你在那兒老是生病,自己難受,爺孃看着就更加難受了。在長安既有外祖父和舅舅,又有姑姑和師尊疼你,日後你阿孃和廣元幼麟,都會回來看你的。”
“真的?”
杜仙蕙問了一句得到父親點頭肯定後,卻還是不放心,伸出小手指,硬是要杜士儀拉鉤之後,這才露出了歡歡喜喜的表情,卻仍然軟磨硬泡讓杜士儀抱着她進去。霍清見杜士儀露出這般慈父的模樣,也不禁笑容滿面。等到了九曲橋前,她聽到裡頭那琵琶聲,不禁爲之止步,回頭一看,卻只見抱着杜仙蕙的杜士儀也已經停了下來,正若有所思地聽着那一曲越發純熟如意,抑或者說,殺伐之音已經爐火純青的楚漢。
那一曲楚漢,是杜士儀教給玉奴最後也是最擅長的曲子,他現在聽來,裡頭的人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阿爺,師姊這曲子好嚇人。”杜仙蕙卻不安地縮了縮身子,把人往杜士儀懷裡鑽了鑽。“師姊一彈這首曲子,人就似乎變了似的,和平時不一樣。”
“沒事,你師姊應該是借曲抒懷。”
等到這一首曲子完全結束,杜士儀方纔抱着杜仙蕙徑直入內。小樓之中,依舊如當年那般纖塵不染,他脫了鞋子入內,就只見玉奴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最後還揉了揉眼睛。這時候,落在他身後的霍清便笑着說道:“想着給王妃一個驚喜,我剛剛聽聞通報後,沒說杜大帥回來的事。”
“師傅!”玉奴驚喜地叫出了這麼兩個字,隨即起身快步上來,到近前時見杜士儀放下杜仙蕙,卻是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不禁想起杜士儀當年也如此抱過自己,一時俏臉微紅,隨即才仰頭問道,“師傅此次回來,能呆多久?”
“我也想多待一陣子,可看來是隻能幾天。聽說明日張守珪回來,大約陛下就應該召見我等談及正事了,頂多再過一天就得走。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幽州,全都是要鎮,走開太久萬一出事就麻煩大了。”杜士儀說到這裡,見玉奴有些失望,他便笑着說道,“那帖子上的一方玉環畫得實在是精巧,什麼時候你多才多藝到連繪畫都這麼擅長了?”
“閒着沒事隨便學學,能畫兩筆而已。”
玉奴這纔想起杜士儀還沒見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連忙讓路。見他們彼此相見,固安公主還笑吟吟地打趣,她不禁覺得自己以病了爲由到這裡休養,真的是再好沒有的選擇。儘管壽王宅中她也可以自由自在,沒人敢不尊重武惠妃親自擇選,又有玉真公主爲師尊的她,可終究不如在這住過多年的玉真觀適意,更何況這次局勢紛亂繁雜。尤其是當玉真公主招手叫了她過去,一手攬着她,一手攬着杜仙蕙時,她不禁覺得一顆心安定極了。
“宮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無心去管,也無能爲力,你也千萬別摻和,在朔方好好當你的節度使,遠比在長安和人鬥心眼強。”
玉真公主如此起了個頭,固安公主便接着說道:“張子壽那樣鐵骨錚錚的人,聽聞在被貶荊州長史的路上還因周子諒之事上書與其撇清,顯見是捉襟見肘。阿弟,我可聽說你一回來陛下就召見了你,你可沒有犯老脾氣吧?”
“我在陛下面前,替被廢了的那三位庶人說了句公道話,只希望能被人聽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