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恭坊的油灑地馬球場後方,是駙馬都尉楊洄的宅邸,有七進七出的院子,院中有池塘亭臺,也有三層以上的樓閣。
此刻楊洄就在主宅的頂樓待客,房間採光很好,靠後花園的整面做成了門窗,窗格子很大,用絲綢糊裱,後世日本的房間設計都採用這種風格。
房間裡鋪着大紅的波斯地毯,一對雙胞胎少女赤足在上面翩翩起舞,楊洄坐在主位上端着酒具,神情淡然地觀賞。分坐他兩邊的分別是京兆府戶曹參軍駱興常,金吾衛右翊府錄事鄭秀,萬年縣丞趙牧和萬年縣尉張洪。這四人都在七到八品之間,官階相差不大,但職位權力卻有明顯的差距。
楊洄面相俊美,風流倜儻,有其父楊慎交的風采,他仰頭把一盅酒灌進了肚子裡,低頭翻閱放在案几上的書頁,隨即合上書頁,對兩位跳舞的少女揮了揮手。
兩少女叉手後退下,走出外面廊臺,順手將格子門推拉嚴合。
楊洄把書頁在手中嘩啦啦地翻了一通,才頷首笑道:“來俊臣可謂善於玩弄權術的大才,一部羅織經,就把所有權勢場中人的軟肋和所欲全部剝離出來,就像把一個美人兒脫光那樣毫無顧忌。”
縣丞趙牧在右方撫掌拍馬:“駙馬都尉這些日子來的謀劃,也堪稱羅織罪名的高手了。”
楊駙馬很是受用,把書冊反扣在案几上笑道:“那裡,那裡,我這點兒腦瓜,怎麼能比得上來俊臣,不過是爲了完成母妃的囑託殫精竭慮罷了。如今長安城的官面上都知道,東宮的蓮花池裡出現了異象,開出一朵奇大無比的蓮花。本來這不算什麼,也夠不上祥瑞,不過竟然能和百里之外醴泉縣妖人所信奉的天蓮暗合,這纔是扳倒太子的天賜良機。”
他扭頭問身邊的駱興常:“駱參軍,一切可都安排好了?妖人劉耿三受了重刑之後,神志有些失常,誰知道他到了關鍵時候,會不會突然翻供,此事容不得有半點的含糊。”
駱興常神色鄭重地叉手說道:“請駙馬都尉放心,所有需要讓他供述的內容,劉耿三都背了個滾瓜爛熟。他的兒子在我們手裡,這是妖人的軟肋,屬下許以誘餌,以其子的性命作保,晾他也不敢反悔。”
這幫人把《羅織經》奉爲經典,把陰謀論掛在嘴上,的確是把羅織罪名的能耐給活學活用了。百里之外的醴泉縣妖人以聖蓮轉生之名來作亂,恰巧太子的東宮就長出了神異碩蓮,這兩個似是而非的巧合正好可以用來大做文章。
當初駙馬楊洄得到這個消息後狂喜不已,立刻派駱興常等黨羽騎快馬出長安,當時妖人頭目劉志誠已被咸陽縣令斬首,幾個黨徒也即將人頭落地,幸虧駱興常趕到及時,保下了最後一家三口,並在咸陽令手中得到了此案的卷宗。
他們把卷宗進行了大改動,那首劉志誠最後留下的讖語,也是出於駱興常的憑空杜撰。駱興常帶着修改後的卷宗,押着劉耿三一家三口前往長安。
誰料來到長安的途中,駱興常立功心切,竟提前把陰謀構陷太子的臺詞灌輸給劉耿三,把此人嚇得六神無主,也產生了脫逃的想法。
這劉耿三雖出身戶丁,但學過一些粗淺的槍棒手段。當時駱興常暗中押送着他一家三口從延興門剛進入長安城,劉耿三突然發作,夥同妻、子打傷了幾名官差,一路逃到了靖恭坊的祆祠之中,當着信徒的面劫持了正在宣教的薩寶。
駱興常雖然琢磨陰謀詭計是長項,處理突發事件抓人卻不行,他只好四處聯絡同夥,甚至連金吾衛巡街使都驚動了,所以纔有了張小敬和李嗣業翻牆進去抓人的那一幕。
此事已經成功了一半,但還需等待,爲了逼劉耿三背下那些構陷的供詞,楊駙馬的同黨們對他施展了些酷刑,如今正是長傷口的時候,他們儘量不會讓人在劉耿三身上找到屈打成招的痕跡。
至於劉耿三的兒子,這是他們留給劉耿三的念想,也是逼他就範的軟肋。楊洄和駱興常不惜承諾將其子改頭換面,編造爲長安城的戶籍,只需要他在最後關頭,把所有的污衊之詞都潑到太子的身上。
楊洄似乎還有些不放心,正在琢磨他們計劃中的最後幾步。
“聖人定然不會親自出馬來審問妖人,他若是重視,必然會派高力士前來審訊。高力士這個閹人不好糊弄,也不好左右,他似乎只忠心於聖人,對聖人的后妃以及皇子公主都一視同仁,絲毫不會有半點偏駁。”
右翊府錄事鄭秀在旁邊寬解:“駙馬都尉不必憂心,如今卷宗在我們手中,還有妖人的證詞,就算那高力士有懷疑,也找不出疑點來反駁我們。”
楊駙馬渾不客氣地嗤了一聲:“你懂什麼,高力士爲人最是謹慎,錦上添花的事情搶着做,得罪人的事情繞着走,況且他對太子還算不錯,絕不會輕易相信我等所說的話。”
駱參軍捏着酒盅思索了半響,終於試探着說道:“駙馬都尉,我倒是有個建議,正所謂衆口鑠金,又說孤證不立。僅靠劉耿三一人單獨開口,怕是會在高力士面前會露餡。我建議再拉兩個機敏之人下水,他們三人相互佐證,必能萬無一失。”
萬年縣丞趙牧總算找到了說話機會,挑起眼睛看了看楊洄,主動替他問:“醴泉縣的妖人同黨總共就剩下這麼三個,祆祠抓捕時死了一個,剩下劉耿三的子嗣用來當做脅迫,如何再找兩個知情之人衆口一詞咬死太子,有這樣的人嗎?”
“怎麼沒有?”駱興常嘴角露出一絲陰沉笑意:“記得那日上午在祆祠捉拿妖人,有兩位萬年縣的捕吏自告奮勇進去抓捕,可惜這二人立功心切,竟然提前在現場對妖人進行了審問,問出了不該問的東西,此二人如今就被關在京兆府的牢獄之中。”
此言一出,其餘人點頭贊同,倒讓縣尉張洪牙縫中滲出幾絲冷意。
“嘶。”
不等楊駙馬開口做出決定,張洪連忙搖頭道:“駱參軍,駙馬,萬萬不可,我對這兩人知根知底,均是魯莽之人,讓他們動手還尚可,若是讓他們動嘴,只怕會畫蛇添足,壞了駙馬的大事。”
駱參軍冷笑一聲:“若真是魯莽之人那倒好了,到時候高力士更容易相信他們的話,只怕這兩個人還頗有心機。他們對楊駙馬謀劃此事不說全部知曉,但也必然有所洞悉。屬下恐防他們多嘴,暫時關押在京兆府的牢房中,但將來如何,怕也說不準,倒不如干脆弄他們下水,當做詆譭太子的口舌。”
駙馬都尉楊洄聽得連連點頭,縣尉張洪內心卻深爲憂慮,他知道張小敬一旦參與進構陷太子的陰謀之中,最終難逃一個被滅口的下場。
一場顛覆太子的謀劃,捎帶幾個小魚小蝦是很正常的,新招募的不良人李什麼業死就死了,張小敬可不能死,找一個精明強幹的下屬可不容易,這張小敬在萬年縣上任不到半年,便已經鎮住了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幫派與地痞團伙,得一個五尊閻羅的諢號豈是那麼容易的?斷掉張小敬就等於斷掉了他的手腳。
“駙馬,這個張小敬是個渾人,天不怕地不怕,拉這樣的人下水,卑職怕生出旁的事端。”
楊洄扭頭看着張洪,皺起了眉頭,但駱興常的冷笑聲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世上還沒有什麼都不怕的人!張洪,我知道你這是偏袒下屬,不過爲了駙馬的大事,張小敬他就算是再有用,你也要捨出去。”
駱興常的鼓動是有效果的,楊洄臉色果然變得青冷。他身上有楊氏的勳貴氣度,即使再不滿,說話依然沒有怒氣。
“張縣尉,這不是我楊洄一個人的事情,這關係着大唐的儲君,也關係着你我的身家前途。我不想因爲小小的疏漏是錯失良機,這兩人既然知道了整件事,那就把他們拖進來,替我們做事,同樣也是保全他們自己。”
她望向衆人只是微微頷首,又擡頭望向樓臺上的夫君,笑容甜蜜,卻又深懷憂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