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領着燕小四走出西市,跨過永安渠,從光德坊往東市而去。途中要過興化坊的薦福寺,廟牆佛塔參天,有邈邈梵音飄出,燕小四駐足良久,等李嗣業踏步走遠後,才連忙追上。
東市內的商鋪規劃要比西市更爲井然有序,當然熱鬧程度是不及西市的,光顧其中的大多數是身穿錦緞襴袍缺銙袍的公人,或是身穿玄色或皁色的大戶人家的小廝,有時還能遇見幾個下巴無須的宮宦。
燕小四自是好奇,低着頭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去看,以爲這樣別人就注意不到他的窺探。
“別賊眉鼠眼的,也別專盯着閹人看,他們心眼兒小的很,當心把你搶進宮閹割了。”
燕小四連忙將眼睛收回來,低頭望着地面,跟在李嗣業身後亦步亦趨。
李嗣業擡頭望見一間玉器行,邁步走了進去。
店內兩個夥計手拿拂塵清掃陳列在架子上的貨品,聽到有客人進門後,回頭先看客人袍服色澤和腰間的銙帶。
李嗣業身穿六品武官常服,但本人不太修整邊幅,襆頭黑紗上有破洞,據此可推斷是那種性子爽直愛飲酒的莽夫。但這類人往往是某個王府的武將,在東市上做生意,任何人都不能輕易怠慢。
夥計輕輕將拂塵搭在袖子上,姿態優雅地問道:“客是要掌眼一件玉器?”
“不,我想買一件用來送人。”李嗣業口中輕描淡寫地說着,目光卻在架子上四處巡梭。
“哦,不知客要送給什麼人?”
“道門中人,一位道姑。”李十二孃的師父公孫大娘既然入了道門,再送她劍啊什麼的就不合適了,況且劍與‘賤’諧音,就算別人不在意,自己也要避諱。
送給女道姑?
小夥計揣摩客人心思,一個形貌落拓的武將給道姑送東西,細想這兩種身份看似不搭邊,武將和道姑之間會是什麼關係?大唐道門昌盛,長安城中道觀道姑不在少數,且道門中風氣不佳,有不少貴夫人喪夫後也躋身其中,反而增添了不少風流閒話。
眼前此人雖然不修邊幅,但相貌俊朗,尤其身體健壯,這個可能性倒也很大。
夥計念頭一起,便自作聰明,從架子的下方取出一尊綠玉,乍一看是兩個抱在一起的小人。
他邁着小碎步來到李嗣業面前,雙手呈上。
李嗣業伸手接過,感覺做工倒也挺精巧,但仔細一看,兩個小人一個頭上頂着襆頭,另一個頂着髮髻,性別區分得一清二楚。
他霎時變了臉色:“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爲我要的是這個!”
要是把這玩意兒送給公孫大娘,女道姑們非提着劍追砍他三條街不可。
夥計一聽,哪裡還不知道自作聰明辦了錯事,慌忙叉手躬身致歉:“客,請寬恕小的則個,小的這就給你去換,求客不要聲張,東家就在後堂休息,若是,若是……”這孩子情急之下竟擠出淚來。
另一名夥計也急忙來到李嗣業面前躬身叉手,並側頭對同伴斥責:“你這個糊塗鬼!竟惹怒了客人!還不趕快向客人陪罪!”
他雙手並揖向前鞠躬成直角,誠摯懇切地說道:“我二人家中生計皆在於此,請客人寬恕則個。”
李嗣業的火氣已經完全消散,況且他們道歉誠懇,生活確實不易,他也就不想再追究了。
誰知兩人身後傳來一聲嚴厲粗獷的聲音:“怎麼回事!”
兩名夥計肩膀同時打了個哆嗦,低頭慘白着臉,連出氣的聲音都屏息了,簡直是生死邊緣徘徊,另一夥計偷偷擡頭看了一眼李嗣業,彷彿受刑的犯人一般低下了頭。
李嗣業嘴角一扯,把玩着這小人玉器俏皮地笑道:“這玩意兒好是好,但是太貴啦,有這個錢倒能納一房小妾。就算你們兩個給我作揖,某也捨不得出這個血。”
兩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擡頭感激地看了李嗣業一眼,另一人偷悄悄地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
東家嚴厲地看了兩人一眼,操着老闆腔說道:“不可怠慢了客人。”隨後又迅速換了面具,謙和地對着李嗣業拱手道:“客有什麼吩咐,儘管開口,本店玉器各個檔次都有,且物美價廉。”
“好說,好說。”
東家打了一通廣告之後才負手離去,兩人又連連向李嗣業作揖致謝。
李嗣業眼睛卻盯向了夥計手上的拂塵,手柄的兩端鑲嵌着綠玉,麈尾不知是哪種動物的毛髮做的,竟柔順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看上去就給人以潔淨之感。送給道姑禮物莫過於拂塵,既能拿得出手,也富有寓意。
“這拂塵可否賣我?”
夥計直起身子低頭看向手中拂塵,微笑着雙手捧出去說道:“客可是看上了這個,這本來也是本店的陳列品,只是積壓太久無人來購,所以小的就用它來清掃灰塵。客若是想要,我可以另選一把給你。”
“不,不,我就要這個。”李嗣業看過後便不肯放過:“多少錢。”
“客稍待,我這就去問一下東家,用最低價賣與你,多謝今日客能夠高擡貴手。”
片刻之後,李嗣業將拂塵麈尾搭在肩頭上走出玉器行,兩名夥計將他送出門外,又站在街道旁躬身拜送,拖出悠長而又清澈稚嫩的音調:“客慢走啊。慢走啊。”
李嗣業沒有回頭,只是擡起手掌擺了擺,兩人對他的這種回禮方式並無芥蒂,只覺得這是一位超脫無拘耿直率真的好人。
這時夕陽已落下,邁着八字步的武夫搖晃着肩膀消失在東市的坊門口。
兩人回到新昌坊已是戌初,李嗣業索性就在坊中臨曲的小吃店買些胡麻餅和湯餅,省得回家開竈。開店的是對老夫妻,把朝大門的倒座房開了窗戶,熱氣騰騰飄出,看着就有食慾。
李嗣業接過胡餅和湯碗盒子,寒暄了幾句,隨口說道:“明日清晨把碗和餐盒給送來。”
“李郎,不急。”老夫笑呵呵地回道。
兩人提着木盒與胡餅踏進門檻,吳大娘從廂房裡迎出來,佝僂着身子行禮:“阿郎回來了,哦,對了,隔壁徐娘子來找過你。”
李嗣業頓生警覺:“她來做什麼?”
“不知曉,該許是聽說你回來,過來看看吧。”
他沉默了一下,說道:“若是她明日來找,你就推說我不在家中。”他伸手把食遞給吳大娘,吳大娘提在手中,咦聲問:“這是啥?”
“這是我在坊間買的,省得開竈。”
老婢提在手裡,口中絮絮叨叨:“阿郎從邊關回來,應該熱氣騰騰纔對,家中卻成了冷鍋冷竈。一日兩餐在外頭買吃食,家中煙囪連熱氣兒都不冒,這是過日子麼,若是叫外人見了,還以爲家中凋敝敗落了呢。你看我這張嘴,可不開竈總是不好,怕是連神荼鬱壘都看不過去,不樂意給你守門。”
“得了,明天開。”
李嗣業不樂意聽這老婢絮絮叨叨,擺擺手踱步到了正堂裡。趁着天色還未完全漆黑,把案几擺在廊臺下用晚飯。兩名老婢和燕小四從未有上案吃飯的習慣,只抱着湯碗,握着胡餅,找個牆根兒蹲下,呲溜呲溜地把湯幹用盡,伸手一抹嘴兒連發髻上都冒熱氣。
這個時期的長安氣候簡直溫順,連冬天都不那麼冷,春季裡已經與夏日不差許多。
他又在堂中點了油燈兩盞,在案几上擺了三張紙,請枚兒執筆書寫契約。他右手握着拂塵在她的頭頂驅趕蚊蟲,嘴裡講述契約的大概內容,把口中說出的話轉換成文言落在紙上需要一定功底,枚兒確實在高適教導下學了許多東西。
“哎,這個店字沒有繁體嗎?”
“哎喲,阿兄,什麼繁啊簡的,從什麼時候起,你說話就奇奇怪怪的了。”
“哈,”李嗣業揉揉襆頭:“我學識少,所以容易說胡話。”
等伺候枚兒寫完契約,剩下的時間,李嗣業就與燕小四在東廂房中揮舞着钁頭挖地下金庫,運出來的土,暫時就平攤在坊牆邊上。這個工程也急需抓緊,等到敘功的隊伍回安西前必須完工,這樣才能安心帶着枚兒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