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陰雲雖然纔剛剛散去,碎葉城依舊是絲綢之路上熱鬧繁華的集鎮,來自大食呼羅珊,來自拂菻的商隊在此處建立了商號,源源不斷地與東方進行商品交易。
唐王朝的封賞使節隊伍來到碎葉城下,押送着滿載絲帛銅器的車隊形成長列。
李嗣業身披烏錘甲,頭戴翻耳兜鍪,陌刀被他背在了身後,腰間掛着角弓弩,騎在馬上緩緩朝着城牆接近。他身後的兵卒們也都身披甲冑,全副武裝,腰間配橫刀,慎重程度堪比混入怛羅斯城那夜,緊張程度則遠遠超過。
突騎施人早已得到朝廷使節前來的消息,特地將南城門打開清掃街道,驅散閒雜人等,所有來往客商都被趕到了其餘三個門。
賀莫達乾的三個兒子親自到城外迎接,穿着交領左衽皮袍騎在馬上,身後跟着手執長槍的騎兵方陣。
他們朝着李嗣業抱胸行禮道:“我們替父汗前來迎接聖使,恭迎聖使入城。”
李嗣業擡手抱拳:“那就請三位特勤帶路。”
可汗長子一揮手,騎兵方陣分列爲兩隊,把使節隊伍夾在中間。押送隊伍的兵卒們神情緊張,悄悄握住了腰間的刀柄。三位特勤則騎馬跟在李嗣業身後,從現在起,他們就已失去了退路,一隻腳踏入了龍潭虎穴之中。
隊伍穿過幽深高大的門洞,街道兩旁的土坯房門口站着傻笑的牧民,李嗣業目視前方,每路過一座房屋和氈帳,都有牧民抱胸行禮,給予聖使崇高的敬意。或有孩子奔跑着追着隊伍。他們都以爲朝廷使者帶來的是好消息,但失望之後,誰知道會什麼反應。
距離汗庭王帳越來越近,立於王帳前的白狼皮大纛在東風中飄蕩,突騎施人在道路兩旁列隊儀仗,兵卒們或手執長槍,或以鋼刀拄地,看上去頗具威懾力。
唐軍士兵們一面牽着馬,押着車輛前進,一面警惕地用眼角的餘光掃視左右,判斷着對方的實力,猜度一旦雙方鬧崩後,有幾成的把握能夠衝逃出去。
他們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安西軍,就算猜測出最壞的結果,還能強撐出氣場昂首闊步地往前走。趙叢芳更是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挺胸擡頭氣勢暴漲,宛如前來收租的包租公,隨着他起伏的步伐,腰帶下方的袍肚發出啪啪的拍擊聲。
莫賀達幹精神矍鑠紅光滿面,頭上的辮子一根根垂在胸前,白色交領袍子表面鑲嵌了金紋飾,身後牙旗杆上掛着豹尾。
以白狼皮做大纛,以豹尾飾牙旗,這是突厥十姓可汗纔能有的規制。老賀莫覺得自己這把穩了,把所有配套設施都搞了上來,甚至在汗帳的西方搭建了祭臺,一旦敇旨頒佈下,他便要殺畜生祭天以告天下。
他的兒子們也認爲父汗圓夢就在今日,況且這些唐軍敢堂而皇之地走進來,還敢如此昂首闊步——他們帶來的必然是好消息。
李嗣業拉住馬頭停在莫賀可汗三丈遠處,擡手命衆人翻身下馬,他也身背陌刀跳下馬來。
莫賀達幹心情大好,對着李嗣業抱胸行禮道:“莫賀代表突騎施各部歡迎聖使到來。”
“莫賀可汗不必拘禮。”李嗣業也抱胸回了一禮,這莫賀並不認識他,更不知道他一年前不過是與他一同出征的安西軍中小校尉,也不知他知道後會是什麼感想。
他從背後取下竹筒,裡面是冊封可汗用的冊書,而且是用金漆塗過的仿古風的竹簡,以表示皇帝對臣下的重視。不過突騎施人哪裡懂得這些道道,更不關係冊書的規格,他們只關心裡面的內容。
“突騎施黃姓處木昆部莫賀達幹接旨!”
賀莫立刻帶領衆人單膝跪地,單手抱在胸前行禮承接皇命。
“門下!聖德柔遠,兵威伏敵,王化教令,服而舍之,突騎施處木昆部莫賀達幹順應天命,心附大唐,助我天威,克敵千里,功莫大焉,特冊封爲右驍衛大將軍、突騎施可汗。開元庚辰三月二十八日,中書令臣李林甫宣……”
莫賀達幹頓時瞪圓了雙眼,刷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指着李嗣業激惱地吼了一聲:“別念了!你念的什麼東西!”
李嗣業捲起了冊書懵懂地問道:“怎麼了?莫賀可汗?”
“還怎麼啦?”他指着那冊書氣惱地說道:“這就是給我的封賞?十姓可汗封給了誰!”
李嗣業壓住心中的緊張搖頭說道:“此乃皇帝陛下的旨意,本人只負責宣旨,別的一概不問。”
莫賀達乾冷笑了一聲:“別以爲能騙過我!你們皇帝定是把十姓可汗寶座封給了阿史那·昕!首誅蘇祿,是我的謀劃!攻破黑姓突騎施吐火仙,本汗也應當功居第一,你們把十姓可汗封給阿史那·昕!拿一個區區突騎施可汗就想把我打發!”
“老子他媽的反了!”賀莫指着李嗣業咆哮道:“老子最先拿你們這些混蛋開刀!來人!”
“在!”道路兩邊的突騎施儀仗兵卒們紛紛亮起了手中兵刃。
唐軍兵卒都將右手緊緊攥住了刀柄,凝縮起眼眸彷彿一隻只蓄勢待發的豹子,只待李嗣業一聲令下,一場敵我懸殊的火拼即將發生。
“慢着!”
李嗣業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止住了心臟狂跳,冷靜思索之後,擡手大喝一聲:“莫賀,你憑什麼說你自己功當第一,就憑誅殺了蘇祿?就憑你參與了擊敗吐火仙?”
“當然!這份功勞還不算大嗎!”賀莫聲音洪亮如獅子吼:“就算不封我,又憑什麼封阿史那的兒子!他又有何功勞,能當得起十姓可汗之位?”
李嗣業挺胸昂然道:“那我來告訴你他有什麼功勞!貞觀十三年,阿史那·步真率衆歸附大唐,授左屯衛大將軍,顯慶二年,與蘇定方、阿史那·彌射分兩路進攻覆亡西突厥,受封繼往絕可汗兼任右衛大將軍。阿史那·懷道爲受封繼往絕可汗,任濛池都護,後爲磧西節度使功勳卓著。這兩位的功勞豈能比不過你?”
“笑話!”莫賀達幹怒極發笑:“那不過是他曾祖父、父親的功勳,跟阿史那·昕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嗬哈哈!”李嗣業發出了一長串嗬嗬的笑聲,引得莫賀達幹身後的武士們動怒,將腰間兵刃抽出。
“你!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你這個小小的傳話筒子!”
李嗣業止住笑聲,對着東南方向叉舉着雙手致意道:“先輩功勳可蔭及子孫,可汗難道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麼?”
“好一個蔭及子孫!阿史那氏早已失卻氣運,人心散盡,不再受騰格里的庇護!你們大唐皇帝卻要強行推他們做十姓可汗,乃是違逆天命,悖亂人心。只怕他坐了這個十姓可汗的位子,怕也無命消受!”
想不到這莫賀達乾的嘴皮子還挺利索的,話裡話外透出威脅,事實雖然也確實如此,他們早就產生了將阿史那·昕除之而後快的想法。
成爲十姓可汗,這是蘇祿都未達成的目標,莫賀達幹若能成,足以使他們家族代替阿史那氏,成爲西域草原上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