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化郎將蒙餘去看這調令上的人名,確實是他大石城麾下第六團左旅右隊麾下什長段秀實。此人好像在軍中挺有名,是個不世出的神弩手,不過他就算再有名,也只是一介兵卒,怎能比得上大石城全體軍士的身家性命。所以蒙餘此刻的想法就是,趕緊打發走眼前這位聖使讓他快些上路。
他立刻招了招手:“來人!”
一名親兵來到廳中,叉手領命。
蒙餘把箋紙交給親兵,對他吩咐道:“這是都護府發下的調令,將段秀實調離大石城,前往龜茲跳蕩營,你去把他叫到這裡來。”
親兵領命而去。
……
大石城第六團駐地,段秀實提着酒罈子站在弓弩靶場上,擘張弩被單手平端起,望山略微朝上,瞄準了遠處的箭靶。
箭靶的前方用紅色絲線吊掛着一枚通寶,在風中微微搖晃飄蕩。
他眯上了一隻眼睛瞄着,突然扣動手指應聲而發,弩箭如閃電般射出,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準確地落入到箭靶的紅心正中。
“旅率,我贏了,剛纔押的錢也都該歸我。”
披甲持弓站在一旁的旅率咬牙抽動了一下嘴角,對身邊人說道:“去檢查一下靶子。”
“喏!”一名兵卒剛要跑過去,段秀實卻喊住了他:“韓十四郎,我的弩箭可是有特製記號的,你可別給我作弊給換了。”
韓十四郎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回過頭來神情發冷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朝着標靶跑去。
段秀實對此毫不在意,他也最是看不過這些溜鬚拍馬之人。他一邊端着罈子飲酒,風格獨立自傲,旅率等另一方人站在另一邊,與他一人形成對峙之意。
韓十四郎直接把箭靶給端了過來,小跑到他們面前,撓着襆頭有些尷尬地說道:“旅率剛剛射的那一箭,正中靶心,但是沒能射中絲帶吊掛的通寶錢。段……”他怨念深重地看了段秀實一眼,才把箭靶給露出來,靶盤正中戳着的矢箭頭上鑲嵌着一枚銅錢。
“看到了嗎,今日的比試也是我贏了,每人五十錢,拿來吧。”
段秀實好不愜意地伸出了手掌,旅率陰沉着臉把一串銅錢塞到他手心,其餘參加比試的人,也都取出銅錢遞給他。
隊正滿臉煞氣地站在他面前,擡起手指怒道:“段秀實!認爲你自己有能耐!我告訴你!就算你剛剛立下大功,也跑不脫這大石城第六團!只要旅率還在你的頭頂上,你就算升任爲隊正,日後也照樣能把你給擼下來!”
段秀實臉上帶着幾分懇切笑容,口氣不鹹不淡:“多謝隊正批駁,你罵得對,但是錢還得給。”
“好,我給!你別後悔!”
隊正怒氣衝衝地從懷中掏錢,抓出一串摔在了段秀實面前的地上。段秀實擡腳一踢一掛,再踢,把這銅錢踢到空中伸手接住,嘿聲笑道:”謝過隊正了。”
隊正剛要怒而離去,卻見旅帥帶着一名城使的親兵到來,那親兵把手中的箋紙遞給他:“都護府給你的調令,押官讓你到城樓議事堂去。來自龜茲的中郎將親自點名見你。”
旅帥和隊正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真沒想到這段秀實時來運轉,竟然直接脫離他們大石城,得到了來自龜茲的中郎將的青睞。人生之起伏果然不能以常理來論之。
段秀實很快來到了城樓議事廳,看見坐在臺上的李嗣業,連他們大石城的押官都得恭敬地站在下方。沒想到當日指揮他們裡應外合的李校尉,如今已經如此高不可攀了,這也驗證了他的判斷,這李嗣業確實不是一般人。似他這樣讀書萬卷孤傲的從軍書生,在其面前也傲不起來。
“李將軍,你要的人給你帶來了。”
段秀實立刻躬身叉手道:“卑職段秀實,見過李將軍。”
李嗣業點了點頭:”不錯,跟我走。”
段秀實跟在他身後走出了議事堂,昏黃的陽光照射在城牆道的樓梯上,兩人一前一後,各自沉默不言。
他領着段秀實走進了第八團衆人聚集的民房內,這中間有他熟識的人,倒也不覺得太陌生。他也能隱隱感覺到,李將軍怕是把參加過怛羅斯奪城的人,全都召喚到一塊兒來了,這足以說明這李嗣業重感情念舊。
剛纔在大庭廣衆之下他不方便問,這會兒倒是毫無顧忌地問了出來:“我們這是去哪兒,到龜茲去嗎?”
李嗣業答道:“暫時不去龜茲,本將如今爲朝廷的宣恩使,即將前往碎葉城汗庭王帳,冊封突騎施可汗。”
段秀實搖了搖頭,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反問李嗣業道:“我現在回第六團還來得及嗎?”
“想都別想,安西都護府的調令已下,你就老老實實地跟着我,幹完這一趟差事後跟我去龜茲。”
段秀實頓時有一種被逼上了賊船的感覺,接着又叉手行禮,問了一句他關心的問題:“敢問李將軍,我們總共多少人去?”
“我帶了麾下兄弟三十餘人,押送封賞財物的隊伍也有三四十人,總計不足百人。”
段秀實叉手再問:“將軍可有了應對的辦法?”
“辦法倒沒有,不過是奉上諭宣旨罷了,到時候隨機應變即可。”
“善,爲今之計,沒有應對之策,纔是最好的辦法。”
一幫人面面相覷地看着他二人在這裡打啞謎,總感覺很高深的樣子。
李嗣業揮手對衆人說道:“今夜都好好休息,明日動身前往頓多城。”
翌日清晨,大石城的城門緩緩朝兩邊打開,李嗣業手執陌刀牽着戰馬走出城門,身後是他的全部班底三十多人。校尉趙從芳意興闌珊地帶着押送車隊跟隨在最後。
隊伍緩緩渡過城對岸的葫蘆河,河水清澈水底均是溫潤的卵石,人踩在水中堪堪能夠淹沒膝蓋。從這裡往北走,草原上有不少這樣的河流。
第三日,他們來到頓多城,這裡只駐紮着唐軍的一個團,與大石城的三個團同屬第三十四折衝府。團校尉親自出城恭迎,至少要比大石城的蒙餘將軍恭順多了。
李嗣業在城中進行了修整,不必要帶的東西全放在城中,留下一個人看守。只能攜帶鎧甲兵刃和衾被出行,攜帶一個月的壓縮餅乾和醃肉,雖然他有足夠的智慧應對突騎施人,但也必做好輕車簡從逃命的準備。
他們再度出發,沿着唐軍過去進攻的路線前往凍城、賀獵城和葉支城。押送的隊伍人心惶惶,距離碎葉城越近,兵卒們心中的惶恐也就越重。李嗣業也沒有興趣給他們鼓舞士氣,本來就不是去打仗的,只是宣旨和送獎賞,惶恐不過是心理素質太低而已。
你看人家田珍,明知前方有大凶險,該吃酒該喝肉怡然不懼。
清晨天色淡藍,雪山圍繞在熱海湖水左右,森林在湖面上形成倒影,湖面不斷向上升騰着霧氣,繚繞凝結在空中霧氣遮住了湖水。
李嗣業領着衆人在湖邊飲馬後補充水源,然後繼續向北前進,經過佩羅將軍城,最終來到了碎葉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