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崇玼以爲他要雷厲風行地跑到漢城土堡去,上演一出上差突然到達查出駐防兵卒們的懈怠,再燒個三把火什麼的。這種套路已經屢見不鮮,所以也沒有多大期待感。他抱着冷眼旁觀的態度,從旁邊看着新任鎮守使如何表演。
誰知這李嗣業剛一出門,就停了下來,扭頭對身後的燕小四吩咐道:“去釘木樁吧。”
燕小四翻身下馬,夥同兩個親兵取出背在身後的尖木樁,沿着城牆的東北角釘入泥土中,趙崇玼好奇地一看,尖樁上赫然寫着“中心點”,這是什麼意思?
很快從城門中駛出一輛馬車,車廂上苫蓋着黑色帷幕,車伕將車拉到木樁的位置,跳下車轅鑽進車廂中鼓搗了一陣,然後重新跳上車轅,叉手對李嗣業道:“將軍,已經準備妥當了。”
李嗣業點了點頭,擡起馬鞭指着前方:“出發!”
趙崇玼心中大爲鬱悶光火,卻不便發作,這麼多人等了半天,竟然是爲了等一個車伕?
每行出一里,那蓋着帷幕的車上便會響起鼓聲,他們會稍稍放慢速度,觀察附近是否有特殊地貌。鼓車行出八里,發現了季節河的河牀,跟在李嗣業身後揹着絹布的醜卒封常清從背上解下絹布,翻身下馬在地面上鋪攤開來,用石塊壓住四角。他從懷中掏出筆袋和硯臺,抽出最細小的細毫握在手中,擡頭問李嗣業:“將軍,季節河的河牀該如何表示。”
李嗣業略微沉吟,擡頭說道:“畫以虛線。”
鼓車測量里程是用來參考的,並非就是實際數,馬車在儘量走直線的過程中,不免會遇到地形障礙,需要折繞,這就需要計算折繞的里程數,扣除之後纔是直線距離。
這時鼓車發出了清脆的鐃鈸聲響,封常清又從馬上跳下來,將地圖鋪在地上,開始在寸許的方格里畫圖。
這個時候的趙崇玼怎麼不明白那馬車是什麼東西?竟然是記裡鼓車!這東西只是在朝廷修建城垣,繪製全國輿圖時纔派得上用場。沒想到李嗣業只是繪製安西疏勒鎮的佈防圖,竟然用上了如此精密的東西,這簡直是……這鼓車是哪裡來的?他怎麼會有這東西,前幾天帶着家眷進城時也沒見他有這車啊?
基本上邊鎮繪製地圖,都是用最簡單目測的辦法,簡單到區域內有什麼山,什麼嶺,什麼河,或者什麼道路纔會畫上去,誤差個兩到三裡都不叫誤差,佈防圖上也不會記載某個自然村叫什麼,只標識出驛站,守捉,烽燧的大概位置,且沒有比例尺概念,多半會出現在圖上看着兩個地方捱得很近,其實卻要跑很遠的事情。
唐代地圖已經很普及了,各縣各州各道都有地圖,多數粗糙簡單。真正精細的輿圖只有朝廷纔有,也只是重要地區的圖冊,比如說關中輿圖,長安輿圖,洛陽輿圖。西晉裴秀的禹貢地域圖早已丟失,精細測量的全國輿圖乃是賈耽在德宗貞元年間才畫出的《海內華夷圖》,不止將全國州縣的古稱和現稱用兩種顏色標出,還畫出了華夏周圍的一百多個國家。
李嗣業要畫疏勒佈防圖,他沒什麼可吃驚的,但畫布防圖用記裡車,可算是讓他開眼了,使他對這位鎮使的嚴謹程度有了初步瞭解。這種吃驚程度大概和地級市修建大樓,竟然請中科院前來測量差不多。這讓他對李嗣業身份更加猜疑,這不僅僅是一個將領該會的吧。
難道他也是隴右李氏之一,是出自姑臧房還是僕射房?
計裡車到達十里之後,原地釘上木樁,開始轉道向南折,這一折便將十平方公里範圍覆蓋了一半,他們按照這種一進一折的方法,終於在下午時分趕到了漢城。
漢城是單純的軍事堡壘,屬於堡一類,比守捉城要小一些,比戍關烽燧要大。長寬約三百步,駐兵一隊。
封常清站在城牆下,在地圖上畫出漢城的實測位置,儘管它佔地較小,但他根據實測大小,還是用細毫筆在地圖方格一分大小處,細細畫出小方塊,並用硃筆在旁邊標出漢城堡。
李嗣業和趙崇玼進入堡中,這座用夯土做成的城牆相當厚,底部有五丈多寬,頂部也有四丈,頂部女牆也是由泥土夯築,兵卒們的屋舍是直接在堡牆上挖出窯洞。城牆左側是馬廄,右側是倉房,正北面是堡樓,使得中央的場地顯得很狹小,當做五十人的校場勉勉強強。
駐守在此的隊正也稱堡長,叉着手跟在李嗣業他們背後進入堡樓,堡樓有兩層,底層是隊正住宿和辦公的地點,想到頂上去需要爬木梯。
堡樓頂上有烽火臺,有四架可移動的弩車,從堡樓的頂部通過臺階轉折,能夠來到城牆上。這四面城牆的防禦設施很全面,有用轆轤麻繩牽引的帶尖刺檑木,能夠反覆利用。
士卒們以四班換崗,從堡樓警戒到城牆四角全天侯值守。李嗣業很滿意,這應當是疏勒鎮唐軍戍邊的典範模板了。
只是他從城牆上下來的時候,瞧見有火長在牆上挖出竈洞,將刁斗架在竈上燃燒柴火,一邊用一把銅勺在鍋中亂攪,水面上咕咚着泡泡。
李嗣業探頭過去一看,是稀糊一般的東西,裡面應該是有青稞粒,黍粒,少量的糙米煮成的粥,先別說聞着味道咋樣,僅看着就難以下嚥。
那夥長揮動着青銅勺在刁斗的邊沿噹噹噹敲擊着,“開飯了!開飯了!”
躺在窯洞中歇息的兵卒們三三兩兩地跑出來,開始在竈邊排隊。有將軍在旁邊看着,那掌勺的火長顯得很緊張,連打飯都是標準的兩勺,給每個人分的都公平均勻。
兵卒們中間只有兩人帶着粗瓷碗在排隊,其他人的懷裡則抱着兜鍪,等盛了兩勺之後,才託着兜鍪蹲在牆角,仰頭將粥灌到肚子裡去。
這場面看得李嗣業有些心酸,也有些噁心,頭盔和飯缸混合着用,不怕把頭油吃到肚子裡嗎?不,不會有頭油的,沒有丁點兒的油水哪兒來的頭油,但兜鍪蝨子必定是有的,微生物和細菌自不必說,太不衛生了。
李嗣業只是微微皺眉,卻也沒有說什麼,他和趙崇玼又走到馬廄旁,裡面有兩頭用來駕車的牛,十幾匹乾瘦生着癩痢的瘦馬,看上去病怏怏的,馬蹄磨損得很厲害,上面沒有蹄鐵。
他指着這些馬回頭問隊正:“這是公馬還是私馬?”
隊正躬着身子叉手低低說道:“是私馬,我們這些戍守兵,是沒有公馬可用的。”
“既是自己的馬,你們爲何不好好照料?”
“啓稟將軍,非是沒有妥善照顧,而是做不到吶,這些馬是染病了,帶到疏勒找獸醫治療又要花不少錢,賣出去又沒人要,這些年西域馬越來越賤,軍馬就更便宜了,我們沒有多餘錢給它們治病,只能就這樣放着。還好平時接運糧草都是這兩頭牛來拉車。哦,這兩頭牛可是公家的,我們照顧它比人還精到,若是牛死掉了,我這個隊正可是要被就地免職的。”
隊正跟在李嗣業身後講述難處,李嗣業一一聽罷,記在心裡。
他們從漢城堡走出來,隊正領着幾名兵卒躬身叉手:“恭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