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凝神看了頡比羅一眼,此人心性倒是挺豁達的,也不知對他們這些破壞他家園的武夫,是否心存怨恨。
他念頭一動,開口問道:“不知道頡比羅埃斤,對那幾場戰役是怎麼看的”
李嗣業此話一出,封常清的神情倒顯得緊張起來,悄悄地給頡比羅使眼色,誰知這頡比羅不知是沒有看他的眼色,還是生性率直,當即開口道:”對錯還用頡比羅來說嗎,將軍看看今天的碎葉川東西,黑黃二姓依然相互仇視,莫賀達幹依舊不服管束,依然妄想做碎葉川草場上的霸主。若是當初蓋嘉運和聖人能夠公允一些,吐火仙可汗未必不能擔當起突騎施可汗的職責!“
封常清突然站立而起,語氣很重地制止道:“夠了!頡比羅,你現在只是拔漢那王的部屬,這些話輪不到你來說!”
頡比羅坦率地笑道:“封賢弟,你害怕我說錯話被殺頭,但我頡比羅生性如此,說不得假話。我突騎施黑姓落到今日,唐軍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敢保證,吐火仙可汗的往日的下場,還會在莫賀達乾的身上重演,不,他的結局應該比骨啜更慘。”
正堂靜室中寂靜無聲,封常清手捏着自己的額頭,他真是害怕李嗣業因此而遷怒殺掉頡比羅,他這不就等於把頡比羅引來送死了嗎
李嗣業沉默半晌,卻突然問他:“如果唐軍要討伐黃姓賀莫達幹,你身爲拔汗那王麾下埃斤,會跟隨可汗再次出征麼?”
頡比羅斷然開口道:“不會,我會推脫告病。相信拔汗那王也會明白我的苦衷。我雖然反對莫賀可汗,但上戰場徵殺,無論死的黑姓突騎施,還是黃姓突騎施,都是我的族人。”
李嗣業背朝着他負手而立。“貴乎赤誠,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吧,這些話我雖然不愛聽,但都是大實話。你下去休息吧,明日我們出發。”
頡比羅從羊氈上站起,躬身抱胸說道:“既然如此,頡比羅告退。”他躬身緩緩倒退出正堂,才轉身離去。
封常清跟在頡比羅身後走出來,擡頭扶着抹額對他說道:“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如果是對高仙芝或夫蒙中丞說,腦袋怕是早就搬家了。”
“是人都會犯錯,聖人、還有你們唐軍的將領們,都不願意正視自己的錯誤。但是這位李將軍,胸懷要比我想象得要寬廣。”
“也許是因爲他的目光比我們看得都遠吧。”
頡比羅笑道:“你這句話說得最爲中肯,漢人們多半是看不起我們這些逐水草而居的胡人的,肯放下身段來向我求教如何遊牧,已經很讓我吃驚了。”
他們走出鎮使府,疏勒鎮籠罩在一片夕陽的光輝之下,鏨石與土磚砌成的牆垛之間有參差的陰影,紅衣僧侶們低頭雙手合十,屋檐下懸掛着排成列的醃肉。城東南的空地上,一間宮觀的雛形——院牆和煉丹房已經建成。一名穿着麻衣的老道負手在丹房外散步,神情中充滿了憧憬和嚮往,彷彿他就站立在三清殿前,檐下的硃紅色斗拱向上翹起,青銅鶴分別立在大殿兩側,嫋嫋吐出煙霧。
……
第二日,李嗣業和裴國良、封常清、頡比羅一行人從疏勒城出發,沿着赤水河向上遊溯源,準備在天山南脈的葛邏嶺前止步。
六日後,他們來到一處已經被初步劃定的草場上,放眼望去一片枯黃之色。
衆人勒住繮繩翻身下馬,李嗣業命封常清取下圖紙,在乾草從中鋪開。李嗣業指着圖中的記裡畫方說道:“我們此刻就在這裡,這裡被劃爲軍牧區,十里之外劃爲民牧區,中間拉出界樁,雙方不得逾越區域,你們看如何。”
裴國良和身邊的幾個隨從紛紛附和,盛讚李鎮使的規劃如何英明如何睿智。
“這樣一來,牧民們在規定的區域內放牧,按照規劃轉場,似這種輪番多次啃食草場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這是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我們疏勒的問題吶!”
李嗣業回頭去看頡比羅,發現他臉色比初見時更酡紅,可能是忍着憋得很辛苦,他是想笑還是想笑?
他問頡比羅:“頡比羅埃斤可有什麼看法?”
頡比羅只看了一眼那地圖,便不肯把視線放在上面,擡頭說道:“頡比羅愚鈍,看不懂輿圖,軍牧區和民牧區的劃分似乎很不錯,這個我也不懂,我們突騎施是沒有這個區分的。看着很不錯,但是轉場放牧不應該是從高處往低處轉嗎?總在平地上打轉如何能行?”
他的話中突然出現轉折,都督府的官員們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心中怕是責怪這個突騎施人不會說話。
李嗣業臉上看不出變化,點點頭說道:“說得對,頡比羅埃斤,我們就需要你這行家的建議。你說說看,我們牧場的起始點應該設在哪裡?”
頡比羅扶正氈帽說道:“天山南段這地方,我也從來沒有涉足過,我們可以從山口翻過去,到地勢更高的地方看看。”
“正是如此,”李嗣業道:“你在前面引路,我們出發。”
經過整整一個上午的攀爬,衆人牽着馬站在略微平緩的一座山丘上,附近地勢的落差盡收眼底。
由於頡比羅受到了李嗣業的禮遇,他在人羣中所站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靠中間,指着葛邏嶺的朝南面說道:“山頂和山坡的朝南,適合春季進行放牧,等到夏季的時候,就可以到山陰面和一些山窩地勢略高的地方,水草豐美可加快牛羊長膘。”
他們把目光轉到了另一邊,指着山下一整塊色調暗淡平整的土地問:“那是什麼?”
“哦,”封常清低聲解釋道:“那裡是屯田,種的青稞和麥子。”
頡比羅下意識地表現出反感:“耕田阻斷了一處草場,真難看,瞧着跟傷疤似的。”
李嗣業倒無特別反應,繼續在一邊聆聽。這些遊牧民族自然有一套鄙視鏈,他們最看不起的就是疏勒這種半耕半牧的生產方式,要麼你就學漢人純種地,要麼你就學我們只放牧,參與放牧卻沒有放牧的規矩,便是不倫不類的四不像。
他繼續說道:“等到秋季高山上開始吹冷風下雪,我們再趕着羊下山沿着赤水河畔放牧,等到冬天的時候,可收割疏勒及幾個州城附近的牧草,就算收割完後,這些秋草還會滋長,寒冬依然可以把羊趕出來遛一遛。疏勒鎮羊羣的數量,還遠遠沒超過牧場所承受的程度。只不過是你們瞎轉圈,把幾個好草地給糟蹋了。”
“至於李將軍所劃分的軍牧區和民牧區,整個疏勒有赤河與徙多兩條大河若干支流,基本上豐盛的牧場都是圍繞這兩條河水滋潤,何不將軍牧區和民牧區以這兩條河流區分,儘管他們最後都會經過疏勒城附近,整個冬季的打草區也可以根據流域來劃分。”
裴國良皺着眉頭看了半天,感情還要翻山越嶺,他開口問道:“從這山背後的南坡當做起始點,離疏勒城有多遠?”
一人連忙說道:“好像有四百多餘裡。”
“轉場四百餘里?!”裴都督吃驚地說道:“我們疏勒的牧民世代定居,家小都住在疏勒和州城中,跑到離家四百多裡地的高山上去放牧?這怎麼能夠接受?”
頡比羅毫不掩飾自己的傲然神情:“那有什麼?我的一家老小也住在怛羅斯城中,春夏秋如候鳥般離家放牧,只有冬季才歸巢享受房屋的溫暖。”
“轉場四百多裡還算遠嗎?想當年我突騎施全盛之時,一路轉場三千餘里,一年中百次轉場,從最西南的白水城放到最東北端的伊麗河谷,腳跡遍佈整個天山全境。那時每個部落都有幾萬頭牲畜,沿着山川穀地如獸羣遷徙征塵蔽日,浩浩蕩蕩蔚爲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