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綿延的烏鞘嶺如同橫亙在大地上的蜿蜒巨龍,周遭的一切在它面前都異常渺小,就連山嶺下一片片分散開的松林也是如此,更別說奔行在綿延草地上的馬匹了。
戴望騎着馬在前面奔行,他把自己頭臉上包纏了一層層麻布,只露出半個額頭和幽深的眼窩,此刻他的打扮已經完全像個遊俠刀客。
一個頂着蓬鬆髮髻的女子在身後踉蹌追他,口中斷斷續續喊着:“恩公!恩公!”
她的聲線圓融卻很低,發出的聲音被北風吹散在山谷中,連着氣息都不能連貫了。
“籲!”
戴望拽着馬繮停下,撥轉馬頭低頭俯視:“你跟着我做什麼”
女子跑到他面前撐着膝蓋,喘息着說不出話來,眼圈中卻洋溢着笑渦。
“恩公,我都快追不上你了。”
戴望扭頭望着後方,又回頭看她:“別跟着我,現在我是殺人兇犯,你跟着我罪加一等。”
女子毫無理智地說道:“秋蛾也沒有家了呀,我想跟着恩公侍奉,爲奴爲婢亦可。”
“我不需要奴婢,況且,我不是有資格使喚奴婢的人,你走吧。”
但女子很倔強,無論如何趕她都不走,戴望回頭怒視,她便擡起頭露出乾淨的笑容。
戴望自不去管她,打着馬繼續向前,女子依舊氣喘吁吁趕路。他跑遠時回頭遙望,遠處還有一個小點在奔走。
他無可奈何,只能慢下來,讓這女子慢慢跟上,可惜她奔跑至離他幾十丈遠時,竟跌倒趴在地上,好像累得再也爬不起了。
戴望沒有辦法,牽着馬走過去,將癱軟在地上的秋娥攙起,將她推到了馬上。
他一瘸一拐地牽着馬,踏入了烏鞘嶺下的百頃松林中。最近才下過小雪,鬆蓋上白雪皚皚,堅韌的草莖從積雪中鑽出來,又遭到了馬兒的啃食。
松林中很寂靜,只有從枝頭上落下雪沙沙,給人一種詭異肅殺的冷寂。秋娥心中不安,想要說話來打破寂靜,戴望卻豎起指頭噓聲道:“別出聲,這種松林裡應當是盤踞有大蟲的。”
女子頓時閉上了嘴,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他們越往松林深處,宛如走下深坑,坡度幾乎一路向下。
他在途中發現了幾個殘留的火堆,應當是獵戶留下來的,他蹲在地上用松枝撥弄,裡面有燃燒未盡的馬糞。火堆前好像還有一個東西,他往前一步伸手撥弄撿起,是個牛皮筒子。
倏然間腳下抽緊,尚未來得及躲閃,一股大力已經將他拽倒,拉着他在雪地上拖行,戴望慌忙去抓手邊一切能夠得着的東西,只有雜草,雜草,灌木,他胡亂揮舞雙手。
“恩公!恩公!”秋娥騎在馬上驚慌尖叫。
腳腕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拽着他向空中拔高,頭朝下被懸掛在了雪地上方。
四五個賊寇在松樹嘿呀嘿呀地合力拉繩,然後綁在一棵樹上,他們拖着生鏽的長短刀,來到吊着的戴望面前,用刀面拍着他的腮幫。
“喲!官軍的橫刀!這傢伙夠肥得啊!”
他們又看到了馬背上的秋娥。
“喲,還有水靈靈的小娘子!帶回去給大哥當壓寨夫人!”
“喲,角弓!還有柘木做的長弓!哈!發財了!這是今年最肥的貨!把他們都帶回去!”
……
賊匪的巢穴是一長串幽暗的山洞,隔幾丈牆上便插着火把,洞穴盡頭有寬大的石室,所謂的山匪頭子就坐在一塊青石上,手中把玩着從他手裡繳獲來的兩把戰弓。
匪首將長弓拉開,便悻悻地收了手:“這弓力當有三石,我拉滿兩次便沒有餘力,你小子拿着它,是來裝蒜的吧!”
戴望被他們按着肩膀,四五人硬生生地按跪在地上,他的眼眸裡只是冷酷。匪首揪着他的下巴,被他冷漠的目光刺痛,惱聲喝道:“把他給我綁到石壁上!”
他們又將秋娥拖了過來,匪首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卻被她呲牙咬了一口。匪首反手給了她一個巴掌。
“小娘皮烈的很!”匪首揪着幾縷稀疏的髯須笑道:那又如何!“俺山豹就喜歡騎烈馬,玩烈女!今個晚上就洞房!”
被捆縛在牆上的戴望聲音冷寂地開口道:“把她放了,其它東西,馬匹、錢財、弓弩、刀都是你的。”
匪首奚落地嘿嘿笑道:“想屁呢!落到了老子的手裡,當然是全都要。”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咚咚朝洞穴中奔來,滿臉驚惶大聲道:“大哥!松林裡來了許多官軍!到處都是!”
匪首面色一驚,像被蠍子紮了從青石上跳起來,隨即冷靜地說道:“慌什麼!快用松枝掩住洞口!”
“把火把都熄了!誰都不許給我發出聲音!”
經過一陣激烈的奔波忙亂,這幫匪徒都退回到石室中,貼着牆壁連呼吸聲都靜默了,只有咚咚的心跳聲響動。
彷彿有馬的嘶鳴聲從外面傳來,正在漸漸接近了,連馬蹄聲也清晰可聞,軍官乾脆冷酷的發號施令聲,鐵甲在走動中拍擊的聲音。
漸漸這些聲音逐漸變小,似乎官軍已經遠處撤走,匪首鬆了口氣,大聲說道:“快,用火鐮硝石把火把點燃。”
兩個山匪摸索着聚在一起,火鐮在空中濺起星火,有小火苗跳起,緊接着火把頂部松明火焰繚繞,他們轉過身來,雙眼登時呆滯了。
戴望站在青石旁,手執橫刀抵在匪首的脖子上,不知何時他身上的麻繩竟已鬆脫。
幾個山賊手提鏽刀吼叫着衝過來,秋娥慌忙貼到戴望身邊,雙手抓着他沒拿刀的那隻手,戴望掙了一下沒有掙脫,也就由她。
“別動!”
黑暗的洞室內唯有那把刀是雪亮的,鋒芒刺在匪首的脖頸上,幾個匪徒猶豫着後退了半步。
匪首此刻倒也鎮靜,口氣卻虛了半截:“好漢,剛纔外面的官軍,是奔着你們來的吧。”
戴望默不作聲。
“我聽說烏鞘嶺下昌鬆縣,有個叫戴望的好漢,除掉了縣中首惡張玉家,殺掉了昌鬆縣令,說的不會就是您吧。”
戴六郎動了動嘴脣,終於開口:“對,我就是戴望。”
火光中幾個匪徒臉上的神情驚變,紛紛扔下了手中的刀具,匪首後退半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原來是戴義士!我等不識恩公面目,無故冒犯,還請見諒!”
幾個匪徒紛紛跪倒在地上。
……
“我等皆是昌鬆縣的百姓,只因被縣上富豪張玉勾結縣令霸佔了田產家破人亡,不得已才跑到這深山中做了山匪。恩公殺縣令,誅張氏,這等義舉實在令我等心嚮往之,深感佩服。”
戴望雙手摁着膝蓋從青石上站起來,手撐着橫刀當做柺杖走出兩步,回頭說道:“你們的故事講完了,我也該走了。”
幾人連忙跟在他身後,雙目悲涼巴巴問道:“現在外面到處都在追捕你,恩公能到哪裡去倒不如就留在這烏鞘玲松林谷底中,我等願意拜您爲洞主,殺富濟貧豈不痛快。”
戴望艱難地走出兩步,回過頭來道:“我曾經是兵,就算是落到了這步田地,也不能落草爲寇。”
秋娥緊跟在他身邊,擡頭目光驕傲地望着他,雙眼中綻放出星辰。
“恩公,若不是迫於無奈,我們也不願意做匪,只是世道變了,老實人活不下去,好人沒有好報。”匪首山豹寂落地扭頭望向周遭:“眼下這個山洞,是我們這些人花了幾年時間,在山壁上挖出來的,唯一的好處是不易被人發現。若是恩公實在不願意做匪,我們也不去搶了,跟着您在山中打獵,大家把這苦日子捱下去,再想將來的事情,如何”
戴望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望着身後的一衆山匪,這些天裡唯一一次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