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雞鳴聲,長安好入夢。
李嗣業躺在榻上,頭枕着雙臂遙望着頂窗透入的天光。眼下已是臘月末尾,再有幾日就是元正,他目光流轉將思緒飛轉到疏勒鎮去,遙想十二孃和枚兒元正會怎麼過。
門外有人輕輕叩擊着門扇,開口說道:“李鎮使,是我。”
“程都護”他掀開衾被從榻上坐起來,只穿着中單下地,把雙腳伸進六合靴中,口中一邊道:“進來吧,門沒關。”
程千里推門而入,撩起下襬坐在他的榻前說道:“今日天氣放晴,在房中睡什麼覺,跟我出去喝頓花酒去。”
“不,不去,娘子不讓我去。”
“得了,別裝傻,只是讓你喝酒,又沒讓你碰肉。”程都護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叫你出去喝酒,是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說。”
李嗣業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吧,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馬上出去。”
他和程千里的關係算不上親近,遠遠不及與高仙芝之間的淵源,儘管程都護的千金程婉素和他家枚兒做過一段時間的閨蜜,也並未有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這次兩人一起到長安來,程千里陡然發現姓李的年輕人路子要比他的野,竟能攀附到楊太真那裡去,便愈發對他刮目相看。
щщщ▲ttκan▲C ○
李嗣業在磧西時立下許多樁功勞,都沒見這程千里對他刮目相看,擁有門路就立刻態度大變。看來世人對於個人能力認可遠不及攀附權貴重要,大唐長安的價值觀風氣已經墮落到這個地步。
兩人聯袂走出留後院,來到中曲一處比較高檔的妓館中。拉開隔扇入房有香氣嫋嫋飄出,中央放着寬大的四足案,周圍有四道屏風遮擋,一女子跪坐在案几前,對着鏡子正在塗抹脂粉。
“兩位客稍等啊。”
程千里和李嗣業自顧對坐在長案前,案上已經有水晶柿子和酒樽酒盞,身旁暫時無人伺候,便自己斟飲。
李嗣業端起酒樽將程千里的酒盞中倒了一杯,開口詢問道:“你說有重要的事情與我談,說說看,到底是什麼事?”
程千里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握在手中擰着眉頭咂了咂嘴巴,彷彿這酒很苦似的:“世事就如這酒,越來越讓人心寒了。”
“不要賣關子發感慨,直接說事情。”
程擡頭瞟了他一眼:“兵部給我們的授功升賞公函已經下來了,暫時握在夫蒙靈察手裡,這公函就是我在留後院接的,所以偷看了幾眼,很是心涼。”
李嗣業奇道:“夫蒙中丞既已得到授功公函,爲何沒有告知我們?”
“他哪裡好意思露出來,所以只能在手裡按着。簡直不能提,高仙芝已經升任做安西節度副使,而你我呢,本人今年沒有參戰,不計功勞不升官階也就罷了,可你在今年在大考中得的是上中,且在討伐突騎施莫賀部中定計遠征,又斬殺敵將,爲何卻也只得了一個勳九轉護軍?”
“護軍怎麼了。”李嗣業放下杯盞笑道:“九轉護軍已經視同從三品了。”
“你心裡不是這麼想的,”程千里盯着他的眼睛道:“想想看,前幾年你升得多快,現在是不是感覺越來越慢了,你的考課比不上高仙芝嗎?你的功勞不比高仙芝嗎?好,就算是論資排輩他在前面,你怎麼也該兼任個都護,再不濟也該是個行軍司馬。”
兵部下發的授功公函確實有失公允,但這只是讓他失望,還不至於覺得天塌下來了。就算被卡在了關口上,大不了再去找一次公孫道長,再由公孫道長向楊太真引見一次。他上升的通道並未被堵死,這樣就好辦。倒是程千里看似同病相憐的打抱不平,估計心思也不那麼純正,有幾分讓他在前面衝鋒陷陣的意思。
李嗣業把話又拋了回去:“程都護,其實你纔是最冤的,高仙芝做副鎮使的時候,你就是龜茲鎮使,他做副都護,你也是副都護,可對方已經是四鎮知兵使,節度副使,你現在還是副都護。”
“說得很是,我們並不是要針對高仙芝,只是就事論事。現在朝堂裡的這幫公卿,深怕邊將入相會擠佔他們的位置,幾乎新近起用的節度使全是胡人。高仙芝能迅速升任節度副使,也跟他是胡人脫不開干係。”
“唉,”李嗣業狐疑地問道:”兵部不是由左相李適之兼任嗎,左相自己就是從邊將入相的,怎麼會斷後輩的路?”
程千里輕輕咳嗽了一聲掩飾道:“左相李適之當然不會,但朝堂上下已然被右相全部掌控,即使是左相掌管的兵部也被架空,真是實在想不到,我們這些漢官,竟然比不上胡人。”說罷他愈發鬱悶,端起倒滿的杯盞硬嚥下一口酒水。
剛纔一直在化妝的妓女,已經來到了屏風中,她身上披着薄薄的帔子,款款坐在兩人身旁紅裙堆砌成團花,端起案几上的酒盞,給兩位倒滿後笑道:“兩位官爺有什麼可抱怨的,比你們倒黴的多了去了,做官丟掉性命的還少嗎,不說別的,就最近萬年縣的一位官捕不良帥,因爲以下犯上殺了上官,已經被問進了死囚牢。”
“誰?”他扔下酒盞轉過頭來。
李嗣業難以置信,又問了一遍:“誰?那個縣的,長安還是萬年?”
“就是咱萬年縣啊。”
“張小敬?”
“沒錯,就是張小敬。”
程千里注意到他異樣表情,漫不經心地問道:“怎麼,你認識。”
“嗯,這張小敬是我的一位舊友。”
程千里不在意李嗣業所謂舊友,對身邊倒酒的女子道:“你先下去,等會兒再叫你。”
這女子撇了撇嘴,轉身站起曳着裙裾退出了屏風之外。
程千里仰頭將盞中酒水一飲而盡:“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心胸狹隘善妒之人,居相位防範朝廷衆臣也就罷了,對於邊將的防範也是從底層開始,在萌芽狀態就要將你我扼殺在仕途之中。
“沒你說的那麼嚴重,不過是基於胡人不任相的慣例,認爲胡人不會覬覦他的相位才大加提拔,對於咱們這些漢將卻不甚公平了些。”他壓低聲音說道:“這種局面現在對我們來無解的,除非出了什麼意外狀況,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
程千里顯然沒有在李嗣業的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東西,他知道他是能夠解決此種狀況的,甚至能借着他的勢擺脫自己現在的困境,不過就眼下來看,這位李鎮使準備就這樣放過此事嗎?
兩人從妓館中出來,李嗣業向程千里拱手告退,走出了平康坊門外,轉向朝宣陽坊而去。
站在長安縣廨的門口,他擡腳往裡面走去,一名守在門內的差役連忙攔了出來:“誰啊,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知道,萬年縣廨。”他低頭從袖子中摸了摸,捏出一串錢遞到了對方手中低聲道:“閒暇時買些酒喝,不必客氣。”
差役不着痕跡地收起,笑道:“你來縣廨是做什麼呀?”
李嗣業低聲問道:“原萬年縣不良帥張小敬現在關押在何處,我想去看看他。”
差役臉色微變,頓時感覺這錢有些燙手了,不過這在他能承受的範圍之內。
“就在縣獄那邊地籠內關着呢,不過那邊兒人手多,看得緊,這個……”
“無妨,”李嗣業拍了拍這差役的肩膀,擡腳朝門內走去。
那差役說的沒錯,從縣廨門口到縣獄大牢倒有三四道關口,幾乎全部是用通寶闖關,雖不至於後繼乏力,但也足夠讓他心疼。
“就在朝東的第三個地籠裡,您快去吧。時間不能太長,否則上面怪罪下來,我們沒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