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爲這些朕不懂!治大國需要能臣幹吏!守江山需要這些公卿望族!固疆土也需要這些名將之後!若無封賞土地食邑,誰願意帶兵替朕出征。天下固有高低貴賤!朕從未加徵百姓賦稅!”
李隆基望向徐賓篤定地說道:“徐賓,朕相信你的一片赤誠之心,我相信你是爲了大唐好。”
“聖人現在信了。”徐賓苦澀地抿着嘴脣說道:“可惜來不及了,我活不了了,但我會帶聖人一起走。”
“準備。”李嗣業曲起膝蓋,隨時準備彈射出去。
戴望也先邁出左腿,他朝着的方向是皇帝,目光卻望着徐賓。
“等等!”張小敬咬緊牙關說道:“讓我來勸回他,他不該替那些人頂罪!”
“徐賓!把火把放下!”
徐賓歇斯底里地喊道:“張小敬,快滾啊!你不該來這個地方!”
“你在替誰頂罪,這麼大的事情,你辦不了!”
徐賓失落地搖頭道:“你也覺得我辦不了,是啊,我一個戶部的八品小吏,每日只是派發案牘,接受公文,每每有來辦事的各部要員,徐某都想和他們攀談幾句,聊聊國政,可他們。”徐賓回手指着皇帝:“就像現在聖人的表情一樣,眼高於頂,鼻孔朝天!沒人聽我說話。”
“我開創了大案牘術!我所做的這一切就是要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是一個理國的能臣!也讓他們知道知道,這些我一個人又是怎麼做到的!”
趁着徐賓說話的當口,李嗣業把臉上的面巾裹嚴,眼睛死死盯着徐賓手中的火把。心中卻在盤算着最大的難題。就算現在能救下這個手握火把的人,也很難救下他的命,按照他的講述,他主導利用了簫規襲擊太上玄元燈樓,攻進花萼樓綁走聖人,現在又親自劫持了皇帝,辦下這樣的事情,翻閱哪朝哪代的法律條文,他都不可能赦免。
自從來到大唐,他還從未遇過與他的三觀如此接近的人,雖然此人因爲懷才不遇而心理陰暗了些,但這樣的陰暗卻非常類似現代人的焦慮。他的忠心不是對於皇帝,而是對於這片天下,這千千萬萬的唐人。
如果硬要讓這徐賓活命,就得冒着殺頭的危險窩藏他,甚至還得一路將他沿着商路送出,還不能送到磧西周邊的臣屬小邦,這些小國寡民的國王一旦知道了徐賓的身份,定然會爲了討好大唐皇帝,把他當做禮品綁了送回長安去。
要送他就得送到印度天竺的國度去,才能夠保全性命。
徐賓還在說話:“……賀孚恨李林甫,太好利用了,本來順道,我想先解決了李林甫,可是沒想到聖人讓太子去督辦靖安司,追查狼衛,這樣一來,太子和賀監都難逃干係。好在李林甫怕死,這一怕,就露出了馬腳,你沒見他今日以遇刺爲藉口,萬般阻撓靖安司辦案,還勾結百官朝臣,大肆構陷太子,”
“那簫規呢?”張小敬的心在冷卻,連語氣都變得絕望了。
“簫規,他自視甚高,總是以爲自己可以替天行道,只是稍作鼓勵,他就可以一往無前,九死無悔,好對付。至於李泌,確實聰明,可他最大的弱點就是重情,他居然對太子還抱着朋友之情,我只需暗示他,幕後很可能是太子,他就畏手畏腳,痛苦不堪,難下決斷。還有太子,一個利高者疑,就把他給嚇死了,他今日在聖人面前忙着洗罪名,哪有功夫出頭辦事。”
他扭頭望向張小敬:“怎麼樣,這你該信我了吧!”
張小敬絕望地咆哮道:”那你爲什麼把我放出來!“
徐賓泣聲喊道:“我想讓你活!張小敬,你和我認識的人都不一樣,我想讓你活着,看着長安越來越好!你一個長安不良帥,比我這個戶部八品小吏,應該更苦更累,同樣升遷無望……”
“升遷無望,”李嗣業側身站在對面,默唸着這四個字,階級固化是這個表面盛世之下最大的問題,太宗,高宗兩朝不拘一格取人才的局面消失了,開元初年整飭吏治,弘文館廣納天下才子的局面消失了。就連他這個已經升任四品的疏勒于闐鎮守使,也因爲某些人害怕漢人爲大將,會入朝爲相,刻意削減了功勞獎勵,使得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巴結楊家姐妹。更別說他們這些不得志的流外官、小吏了。
徐賓的聲音更加激烈而又充滿悲痛:“張小敬,太可惜了,以你的本事,你應該做一個一呼萬應的將軍,你本該振臂一呼,激勵萬衆,滌盪我唐的兵敵,保長安幾世太平!可是你呢,你只甘心做一個捕捉小盜,捉拿賊人的不良帥。我不服,我替你不服!”
“來,殺了我!你就是救駕之功!”徐賓伸展了雙手,單手握着火把。
張小敬低下頭,他應當是羞於見昔日的老友。
李嗣業感覺到時機到來,戴望卻突然從旁衝出,一把抓住了徐賓手中的火把,朝對面的牆角扔去。
那牆角中堆着一堆廢紙張,霎時間騰騰地燃燒起來,徐賓竟要朝着火堆中撲去。戴瘸子終究力量奇大,一起拽着他滾進了另一側的廊道之中。
“你放開我!賊小人!你沒資格殺我!殺我的功勞是張小敬的!”
李嗣業和張小敬朝他倆奔過來,徐賓卻被戴望鎖住了喉嚨:“別動!”
戴望卡着徐賓的喉嚨退入隔扇間,雙手把門合上,用一根杆子側頂住了門扇。
徐賓嘿然冷笑出聲:“我是個死囚,我是策劃了大燈樓爆炸的幕後元兇,你用我的命能威脅得了誰!我早就該死了!哈哈。”
戴望的眸子冷得像一塊寒冰,眼底卻有熊熊的火焰,他揪着徐賓的領口道:“徐先生,若是我能讓你活呢?”
“我早已心存死志,早已置之度外,我謀下如此大案,早已不求苟活!你說能讓我活,可笑!”
戴望湊近他的臉,單手重重地拍擊着自己的胸口:“先生剛纔那番話,說到了我的心坎裡,*****,鐘鳴鼎食者,世襲食邑者,據田免賦者不事勞作,形同蛆蟲,他們不但靠我們這些百姓種田養活,還靠我們這些良家子當兵保護他們,可是他們卻反過來殺我父兄,淫我妻女。”
“我戴望一生庸庸碌碌無才無能,十七歲在家鄉重傷富家子,父兄爲使我免遭流放,傾家蕩產送我至磧西做長征健兒,從軍十二載,我斃敵數十餘人,卻由於種種原因未能獲得功勳,只換得一身傷痕回鄉。卻得知家人被縣中豪富逼迫殺死,拼盡全身氣力爲他們報仇,然心中怨怒依然不能平息,所以纔跟着簫規來到京師炸長安,殺聖人。今先生一番話竟使我茅塞頓開,再無苟活之意。原來從古至今富貴者多生,貧苦者絕嗣,辛苦種田者活活餓死,不事生產者腦滿肥腸。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啊!”
“先生能盤算出如此機巧大謀,乃天下之大智者,應該活着。我知道李將軍渴慕你的才華,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定能想辦法把你運出長安,也能讓你的才學不至於空耗費。我想做一回徐賓,哪怕是死去的徐賓,就算變成炭焦讓足以讓聖人諸公驚恐震懾!望徐公成全!”
說罷他恭恭敬敬地朝徐賓施以一拜!
徐賓雙目眥出,驚駭難信,臉上泛起了一層黧黑。
“從今天起,你做戴望,我做徐賓,在這之前,我們互換衣衫、甲冑,我也要燙傷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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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賓!”張小敬推了數下門扇沒有推開,陡然聽見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李嗣業與他一起發力猛撞,將隔扇的方格子撞得碎裂,卻見一個身披甲冑滿臉油脂燒灼的人被一腳從牆角踹出。
牆角那人已經用火摺子點燃了綁在身上猛火雷捻子!
李嗣業顧不得辨認是誰,連忙拖着臉龐糜爛的戴望衝出隔間,而外間此刻也是熊熊大火。張小敬拉着聖人往門外衝去,回頭喊道:“走這邊!”
李嗣業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只好拖着戴望往地道中鑽,他跳下暗道蓋上木蓋,拖着他向前疾奔。頭頂上的爆炸聲已經轟隆響起,火浪衝碎了入口處那薄薄的木板,灼熱的氣浪推着兩人將他們拋倒趴在地上,身後的暗道正在爆炸聲中噼裡啪啦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