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救人!你不必問這麼多,好吧,也許不一定要割斷,但一定要留下傷疤,留一個猙獰點的傷疤。”
戴望微微張開喉嚨說話了:“要割斷,你儘管放心去割,我能忍住痛。”
“你,你們,”道人以爲自己遇到的是兩個見不得光的兇徒,手上的刀不知不覺顫抖起來。
李嗣業從院子的桑樹上用短刀斬下一截樹枝截短,將長條幹麻布放入酒罈中浸溼,然後取出一圈圈包纏在樹枝上,走進房裡卡進戴望滿是燎泡的嘴中,低聲說道:“咬緊,這布是甜的,是大吉酒肆中的酒。”
他側坐在門檻上抓着酒罈往嘴裡灌酒,並側耳聽身後發出的聲音。但戴望似乎很頑強,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絲呻吟。刀槍傷痛他受過,知道是怎麼回事,但眼下的戴望或是徐賓備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痛苦,或者說是一個人要經歷兩個人的痛。
像他這樣活下來,到底是情願,還是不情願
“好了。”
道長在屋裡直起腰站立,揮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好像這場治療他也很痛苦似的。戴望的臉上裹上了細麻布,腳踝上也包了紗布,牀榻下面流了一大灘鮮血,盛着熱水的木盆裡也殷紅一片。
“今日就治療到這裡,貧道也該回去了。記得要多給他喝燒開的水,少加一些青鹽,餵飯要喝一些稀粥,免得咀嚼會牽扯到傷處。”
“好,我送送道長。”
兩人走到院門口,李嗣業從懷中掏出兩枚金幣,遞給這道士。道士慌忙擡手推阻道:“這,委實有些多了。”
“不多,你拿着吧,接下來幾天還需要你來換藥。”他將金子按在對方手掌心:“知道我爲什麼找你來治嗎”
“這個……”道士猶豫又躊躇。
“因爲我對你知根知底,你養在升道坊中的婦人和兩個孩子我都見過,白白嫩嫩得都很健康,讓人羨慕。記住不要把這裡的事泄露出去,如果有人來問,應該不會有人來問。”
道士的後背涌起一股寒意,慌忙雙手合十道:“你請放心,即使有人來問,在下也從未見過壯士,更沒有治過什麼燒傷病人。”
“不要緊張,道長,來,我送你出門。”李嗣業面帶微笑走到院子外。
他折返回來將門閂好,纔回到堂屋中蹲在榻下用麻布將血跡擦乾,又重新打了一盆熱水,給汗出如漿的戴望擦拭身體。躺在牀上不能動彈的戴望口中時不時倒吸着涼氣。
“很痛苦吧。”
“我最大的痛苦是才能埋沒,有志難申,不能施展抱負。”
李嗣業嘆了口氣:“以後還是不要說這種帶着徐賓標籤的話,我們眼下應該考慮的是如何脫罪活着。你就算是成爲了戴六郎,也有罪責懲罰在等着你。參與蚍蜉刺駕的罪,皇帝應該會折功不予追究,但在武威昌鬆縣殺死縣令,張氏之事,怕不是那麼好消除的。還好新任河西節度使是夫蒙靈察,他是我的上司,關係較近也好說話一些。”
“我即使能活着跟你到了磧西又能如何,混吃等死嗎”
“做不了宰相,就不能做別的事情嗎天底下有比當宰輔更有意義的事情,需要你用眼睛,用心來發現。”
李嗣業轉身跨出門檻,回身說道:“我去街上給你買些稀粥,你暫且耐心等待。”
當他的腳踏在長安城的街面上的時候,天上的雪花下得更大了。
……
皇帝披着黑色斗篷站在破敗的景龍觀前,觀門兩側豎立着破敗的石像,其中一個石人已經倒下。站在門口的內率衛士剛要攔問,陡然看見了斗篷客身後的高力士,慌忙拜伏在地,另一人連忙就要跑進去通報。
皇帝淡定地擡起手說道:”不要去通報給他,朕自己進去!”
道觀曲折的園子道路兩旁站立着身體凝固的宮宦,皇帝緩慢地踱步,目光漠然地望過去,就好像他們是道邊沒有生命的樹木,冰冷冷地哆嗦着從葉子上抖落了細雪。
李隆基站在觀樓之下擡頭遙望了一眼,才踩着樓梯向上,環繞着神像來到二樓,樓頂屋樑上掛着大鐘,表面生滿了青銅鏽跡。
太子靜坐在隔間毛毯上,伸手握着火筷撥拉着炭盆中的木炭,手邊的匣子中放着一摞紙張,皇帝盤坐到他的對面,太子低垂着眼簾沒有擡頭。
“王倕一路從武威行到靈武,再來到長安,向朕稟報了一切,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
李亨抿了抿嘴脣,端起茶鍑放上炭盆。
“兒臣本意是爲父親分憂,但父親不肯信我,說什麼皆是無用,兒子任父親拿辦。”
他伸手抓起匣子中的紙張,伸手填進了炭盆裡,李隆基眼疾手快,一把搶過來握在手中抖動着問:“燒這些做什麼?這些是罪證,你想保護誰?”
李亨低頭錯過父親的目光,但瞳孔中盡是不甘和倔強。李隆基低頭打開紙張,辨出李林甫的字跡,尚未看盡內容,已被李亨一把搶過來塞入火中。
“我看見了!”皇帝瞪眼說道,他盯着李亨的眼睛,太子憋着嘴脣,硬生生將委屈收了回去。
“你爲什麼要回護李林甫?”
“父親的意思,兒子明白了,兒臣不才,能力不及右相,惟願助父親達成心願。”
皇帝蠕動着嘴脣望了望兒子的臉,眼裡的光線終究柔和起來,君主與臣下,父與子,二人對坐良久,李隆基站起身來,揹負雙手帶着幾分幽怨嘆氣道:“你的恩師賀監,對你遠勝父子之情,過了正月,他就將要離開長安返回越州,你親率百官執弟子禮,風風光光地送完他這一程。”
他邁步走下樓梯,走到道觀的院子中央,六合靴踢着雪花前進,突然停住腳步擡頭望向天空道:“其實他沒做錯什麼,太子是未來的皇帝,但凡有些人想得長遠,兼顧未來,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有人主動向他靠攏。”
站在他身後的高力士嘴角溢出一絲喜色,心中欣慰聖人終於想明白了。
然而皇帝下一句話突然轉折:“可就怕耐不住等待吶。”
高力士頓時頭皮發麻,手中甩着拂塵低下頭,把欲吐露的話收了回去。此時此刻,道觀園林中侍立的兵卒宮宦都變成了雪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