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幫人前呼後擁上了**山,山下的草地成片茵綠,綿延到幾座山的腳下,或繞着山頭向南方鋪展開來,玉帶般的河道從草場中間橫穿而過。配着腰刀粗獷的牧民指着腳下的草場說道:“從這邊開始,還有那座山的後面,全是我們放牧的草場。”
李嗣業扭頭轉向西邊,盡頭處草色變淡了一些,再往遠處更有不少裸露的黃土。他伸手指着問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那邊好像是過往的商道和村落。”
“對,對!”幾個墾田百姓推舉出來的代表說道:“官爺,那邊就是我們居住的村落,村落後面就是田畝。”
李嗣業奇道:“既然村落附近有你們的農田,爲什麼不接着農田邊緣開墾荒田,爲何偏要跑到這草場上來呢?”
牧民們得了撐腰,頓時氣勢又壯了起來:“官爺說得對,你們分明是眼饞我們這邊草場的肥沃,所以才跑過來想侵佔草場!”
這些墾農紛紛回嘴:“墾荒田當然是選土質好的地開墾,這沒啥不對的吧!憑什麼只准你們放牧,就不准我們墾田!”
李嗣業愣了一下,沒想到種地的也能比放牧的彪悍,當着自己這個唐軍高官的面,竟也如此強詞奪理。
他指着遠處的農舍,朗聲說道:”墾田也要有個規劃才行,不能夠亂耕亂佔,既然你們的村舍遠在十多裡之外,所開墾的荒田也必須圍繞着村落和道路,不得隨意侵佔草場。”
剛纔站出來發聲的墾民之一叉着腰,緊皺眉頭硬氣地站在李嗣業面前,倨傲地翹起嘴角叉手道:“官爺,讓百姓墾荒開田可是節度使李中丞的決策,你現在不讓我們在此處開荒,倒是讓我們摸不清頭腦,我們到底是該聽您的,還是該聽李中丞的?”
“哼哈,”李嗣業不禁被他給氣笑了,這纔是真正的刁民,把他發出的政令和告示當做武器來攻擊他人,他若是整天坐在都護府中,不出來親自考察,坐在家中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龐嶽從旁站出抽動腮幫冷笑道:“刁民,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誰……”
李嗣業伸手攔住龐嶽多嘴,揹負雙手仰頭說道:“自然是聽我的,北庭節度使李嗣業只知道發佈公文獎勵開荒,卻不注意保護草場和山林,等某回去以後,就立刻命他重新擬定告示。還有這田舍漢是幹什麼吃的!制定個告示都這麼不嚴謹!他難道不想幹了!幹不了可以滾回高陵鄉下種地去!”
龐嶽在一旁吃驚地張圓了嘴巴,竟然還可以自己責罵自己,這類操作他從未見到過,簡直大開眼界。
這幫牧民和墾農也駭得不輕,在他們的眼裡,掌握北庭軍政大權的一鎮節度使就已經頂天了,這位隨便一開口就要讓他滾回鄉下種田,官位豈不是更大。
他又轉身對墾農們說道:“你們這幾天先回家去,暫時不要開荒,等安西都護府新的告示發佈出來,再根據佈告墾荒也不遲。”
墾農們面面相覷之後,只好叉手告退,一羣人扛着農具跑下了山。
牧民們要對李嗣業表示感謝,但又不知該如何稱呼,總不能簡單地稱呼爲官爺了,只好躬身叉手囁嚅不能言。
李嗣業對他們擺手說道:“把草場留給你們,但你們也不可無節制的放牧,要規劃出春夏秋冬牧場。”
牧民們驚訝之餘,沒想到這位來自中原的官員,對遊牧也如此通達,連連叉手道:“喏,我們一定奉行您的令旨。”
等這幫牧民也離去後,李嗣業站在山頭上舉目眺望,天邊白雲悠悠向西遊走,大漠黃沙盡頭有孤雁振翅。他也決定繼續向西走,巡視一下北庭管轄範圍內幾個守捉城。
他對身後的龐嶽開口問道:“龐判官,出行的時候帶筆墨紙張了嗎?”
“中丞,帶了,就在我馬背上的牛皮袋子裡。”
李嗣業左右顧盼,口中說道:“就在這裡找個地方,我要給岑參去封書信,讓他重新以都護府的名義出具一封告示。”
龐嶽身體沒有動彈,猶疑地問道:“中丞,我們不回去嗎,還要寫信寄回去?”
“當然,”李嗣業說話很簡短,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感覺,他緊接着說道:“輪臺往北還有幾個守捉城,我們一併巡視過去。”
龐嶽叉手稱喏,立刻下山去從馬背上取文具袋,燕小四幾人則找了一塊不小的石頭,把較平坦的一面翻上來,可暫且當做案几。他們收拾齊備,龐嶽也抱着文具袋上山來,把袋中的紙張取出,找了兩塊小石當做鎮紙。
龐嶽親自跪坐在一旁磨墨,心中大喜慶幸,李嗣業親自動筆寫信,真是難得一見,右相交代要李嗣業親手筆跡的事情,竟然這麼快就要實現了。
他將親手磨好的墨與硯臺放到野生案几的一角,用小篆筆蘸飽了墨汁,然後遞到了李嗣業手中。
李嗣業擡頭默想片刻,突然扭頭對覷了一眼龐嶽,伸出筆說道:“我忘了你也是讀書人,要不這信由你來代筆吧。”
龐嶽代筆是沒問題的,他雖然文墨不通,但練字的水平還算可以,險些就將喏脫口而出。幸虧外置的大腦讓他保持清醒,眼下是得到李嗣業親筆字跡的最好機會,必須得想個辦法推脫過去。
他靈機一動,連忙伸左手捏住右腕,故作愧疚惋惜地說道:“我本想替中丞代筆寫信,無奈前日騎馬時傷到了手腕,實在無法執筆,還請中丞多多見諒。”
李嗣業欣欣然笑了:“沒有關係,回去之後休息兩天,到軍中醫官處領一些金瘡藥,好好治療手腕。”
他身邊除了龐嶽之外,都是些粗俗的軍漢,哪裡會寫什麼信件文字。只好爲其難自己提筆開始書寫。信件完全是以白話文的方式寫就,大概內容就是有人利用朝廷的告示,侵佔草場和山林,你立刻重新擬定一個告示,要求墾田的百姓不得超出荒田的邊界,並要求農民開荒前到都護府進行登記造冊,私自開荒不進行登記者,不但不給予補貼,第二年還要強徵租庸調。
就這麼短短的一二百字,他勾畫塗抹了好幾次。龐嶽偷偷探頭過去一看,不禁皺起眉頭,李中丞的字寫得真差好醜,行草不似行草,楷書不似楷書,字體東倒西歪,中間還有幾個錯字,簡直不堪入目。
他龐嶽的文字水平就算是倒數了,沒想到還有比他更差的,連書寫的內容都他奶的是大白話,看來這位李中丞真的是除了打仗殺人之外,什麼都不會。
李嗣業擱下筆墨,把寫好的紙張揭起來,口中輕輕吹吐着涼風將墨跡晾乾,又摺疊起來伸手交向燕小四,口中邊說:“小四,你立刻回去把這封信帶給岑參,命他立刻重新擬定告示,張貼於北庭各地。”
燕小四剛要伸手接過,龐嶽突然插嘴叉手求道:“中丞,我忘了家中有重要的事情忘了,所以我願意替燕校尉跑一趟,把這封信帶給岑書記。”
李嗣業故作不知他的用心,猶疑地問道:“身爲節度判官,怎麼能行這跑腿傳令的勾當?於禮不合。”
“中丞莫要責怪,龐嶽正是要多多體驗那些傳令兵卒們的不易,請中丞恩准。”
“這,好吧。”
龐嶽最終持着信件下山縱馬而去,李嗣業遙望他身軀化作的黑點,鼻孔裡噴出一股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