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嶽的神情顯得猶疑,他不確定自己的告狀能否起到作用,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寄希望於李嗣業的多疑了。
等龐判官離開中堂後,李嗣業立刻差人去把岑參叫了過來,岑參正在都護府內籌辦過所徵稅的事情,節度使突然邀請讓他前去,這讓他疑竇叢生,還以爲之前商量的事情又重新推翻了。
岑參站在堂下叉手行禮:“中丞喚我前來,不知所爲何事。”
李嗣業起身邀請:“來大詩人,請坐。”
他盤膝坐在旁邊的羊氈上,感覺頗不自在,李嗣業突然開口問道:“你與龐判官是何時相識的?”
岑參不知他爲何會這麼問,如實答道:“之前並不相識,只是前來北庭赴任的路上巧遇,結伴而行了一段時間而已。”
李嗣業心下了然,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個龐嶽爲人奸猾,不可付之以真心。”
岑參聽得摸不着頭腦,但又不便細細詳詢,心中猜想難道這豎子在中丞前面進我的讒言了?他連忙改盤膝爲正襟危坐,同時高舉雙袖在額前叉手:“中丞……”
李嗣業擺了擺手說:“你是我專門請到北庭來的,你的底細我豈會不知,不要擔心某些人的賊喊捉賊,你只管去籌備過所徵稅的事情。”
“謝中丞信賴在下。”岑參施施然地行了一禮後,轉身離開了都護府中堂。
李嗣業果真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內疏遠了岑參,依然讓他全權負責都護府過所徵稅的人事安排,但是從不前去過問。他也把龐嶽召到了身邊,每日到城外巡查軍營,或到軍墾區巡視屯田都帶着他。
這讓龐嶽心中竊喜,他的狀告果然收到了成效,就算李嗣業不能確定他是右相派來的內線,心中肯定也是懷疑了。他這個真正的內線完美地避開了火力,李中丞每日帶他巡視不就說明自己受到重用了嗎?
至於岑參到底是不是右相派來的,這事已經不重要了。
龐嶽可能從混跡官場開始就沒有真正地做過事,不然怎麼會把跟在屁股後面當跟班誤當做重用?如果這也叫重用的話,牙兵校尉燕小四豈不成了北庭棟樑。
這一日李嗣業帶着龐嶽和牙兵們到庭州下轄的輪臺縣巡視百姓的開荒情況,順帶採訪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
庭州西州一帶的遠原住民乃是姑師人,現在的百姓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姑師人的血統。姑師人曾經在此地建立過一個長達六百年的國度,便是漢朝時的車師國,都城設在在交河,後車師國被柔然所滅,唐初時爲高昌國。
現在的輪臺已經沒有純粹的原住民了,經過從漢到唐的幾個世紀,姑師人兼具了匈奴,漢人,突厥等民族的血統,成爲民族融合的一個縮影。
他們策馬路過村莊時,見有農人提着钁頭在地裡勞作,這裡的百姓皆穿着窄袖窄褲腿的褐麻胡服,上衣下裳都很寬鬆,由於日照強烈,很少人穿雜色衣衫,頭上裹着白色的纏頭巾,用來遮擋風沙,奇怪的是有人左衽有人右衽,難以區分漢胡。
李嗣業下馬與農人閒談了幾句,得知他們所種植的都是從中原傳過來的小麥或粟,都是比較耐旱的作物,也種一些苧麻,用來混着羊毛編織褐麻。
衆人翻身上馬,繼續向北行進,來到一處水草豐美之地。此時日頭正盛,李嗣業領着衆人站在一處坡頭上,有習習涼風吹來,讓人心曠神怡。舉目眺望遠處,能夠看到遠處的沙陀磧,沙丘連綿不絕,與這邊的草場僅僅隔着一條河。如果岑參在這兒,絕對能夠創作出一篇絕美的詩歌。
他扭頭看了看身後的龐嶽,可惜是文墨不通的草包,只會耍弄心眼而已。龐判官留意到李嗣業的目光,頓時感覺渾身不自在,甚至還有些難爲情。
他們牽着馬下坡時,聽到不遠處的爭吵聲,看上去是兩撥百姓發生了衝突,一邊人多是手持彎刀,另一邊人多揮舞着農具,言語粗俗污濁對罵聲不止。
李嗣業揮了揮手:“走,過去看看。”
龐嶽拽着馬繮大步走在最前面,抖露出官威對着衆百姓喊道:“都幹什麼吶!把兇器給我放下!”
爭吵中的衆人齊齊轉過身來,臉上的兇悍尚未逸散,農具和刀鋒都還舉在手中。龐嶽習慣了在長安做官,見慣的百姓受到官員呵斥都是潛身縮首,訥訥而退,哪裡知道西北邊疆的民風彪悍。
龐嶽一看嚇不住,慌忙退了回來,縮在李嗣業身後半個身位,才又稍稍挺起胸膛。
李嗣業朗聲問道:“各位爲何在此相爭?”
衆人看到李嗣業身後跟着幾名披甲持刀的唐軍,又看到了他身上的官服顏色很深,據此判斷出來的可能是唐軍的大官。但他們仍舊把武器舉在手中,所朝的方位還是對頭,放低了聲調說道:“既然朝廷的大官來了,就請官爺來評評這個理。”
“我先來說!”一人把彎刀貫回腰間刀鞘中,轉身彎腰對李嗣業叉手道:“官爺容稟,我們是輪臺縣境內放羊的牧民,河邊的這片草場是我們世居放牧之地,誰知這幫三道里的這幫田舍郎竟要跑過來刨我們的草場開荒,你們把草場都種成糧食,讓我們這些放羊的怎麼活?”
墾田這幫人不甘示弱,紛紛呼喝放屁,他們也推舉出一個能說會道的,把鋤頭扔在地上,更加恭謹地朝李嗣業地叉手:“官爺,這些人說這裡是他們的草場,真是一派胡言,這裡分明是無主的荒原,這地下沒有一根草是他們種的。憑什麼他們就能來放羊,我們就不能來開荒?”
“再說了,新任的北庭節度使李中丞已經發下了告示,鼓勵我們這些百姓在州縣之內開荒,任何人不得阻攔!你們這些頑愚的牧奴,不知道糧食纔是生計之本嗎?阻止我們開墾荒田,豈不是在跟朝廷作對,和都護府作對,和李中丞作對!”
嗬,這大帽子扣的,竟然會利用都護府的政令來壓制反對者,把矛盾上升到墾田制度和牧民的對立,除了以勢壓人外,還曲解了都護府告示的內容。
十幾個牧民頓時啞了嗓子,他們從未想過要與都護府的告示作對,但還是感覺很委屈。
這位說完後,還得意洋洋地朝李嗣業叉手說道:“尊駕身爲都護府的官員,想必也該知道朝廷最近發下的佈告吧。”
李嗣業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扭頭去問那位牧民:“站在哪裡能看盡我們腳下的這片草場?”
牧民朝着西北方指道:“那邊兒有座**山,在附近幾座山包裡最高,應該能夠看個差不多。”
李嗣業揮了揮馬鞭:“走,上山去。”
他在疏勒擔任鎮使時,就遇到過這種農田爭奪優質草場生存空間的問題,那時是疏勒軍的屯墾田佔據了赤河兩岸的牧場,李嗣業上任後立刻改變了這種做法,墾田只能在草場和山林的邊緣地帶,以免對草場和森林造成破壞,軍中自然照章執行。但無論是在疏勒還是在北庭,他還沒有解決過農民和牧民之間的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