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怛羅斯城的山川丘陵間,追擊的唐軍已經擴散成爲一個長線,如同張開的大網撈捕落單的魚兒。
從真珠河到渴塞城的前半段,唐軍還在收攏這些成羣的大食俘虜,但追到了後半程,誰也沒有這樣的閒心了,遇上流散的敵軍,他們直接搶劫之後,殺掉取了人頭。
儘管李大夫一直宣佈每抓住一個俘虜比人頭多五十錢,但多數人還是認爲帶一個大活人追擊不方便,更何況雙方語言不通,就連寂寞瞭解悶的作用都沒有,倒不如少掙五十錢來得痛快。
不遠處暴曬的戈壁灘上,一個逃亡的大食士兵拄着柺棍衣衫破損,他的鎖子甲早已扔到了半路上,他每奔跑幾步便要回頭去看,唐軍已經從後面追上來了。
雖然已三天沒有進食,但他依然用柺棍撐着身體強行趕路,耳聽得身後傳來馬蹄跳動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回頭揮起只剩半截的彎刀,奔過來的騎兵俯下身,手中高舉橫刀劈了下去。大食兵卒倒在了血泊中。
這騎卒回頭對落在後面的唐軍步7卒喊道:“這個白送給你了啊。”
……
八月底,唐軍才正式來到怛羅斯城下,城中的留守的少數大食軍早已逃竄,寧遠國和葛邏祿軍隊也來到城中,當天晚上三方在城中空地上舉行了一個小型的篝火晚宴。
即使是經歷了戰爭之後,城中的娛樂活動依然不會缺乏,散佈在河中各地的康居美女在篝火周圍舞蹈,引得坐在地上的軍漢們拍手叫好。
李嗣業端坐在正中央,葛邏祿葉護頓毗伽和寧遠國王竇悉達分別坐在他兩側,頻頻向他舉起杯盞。
“李大夫運籌帷幄,一舉擊潰阿布***的精銳大軍,令我等景仰佩服。”
這些少數民族的吹捧能力沒有一點的技術含量,聽起來讓人尷尬,李嗣業也只能淡然地裝作很受用,端起酒盞回敬對方。
“李大夫立下破大食軍之奇功,回長安敘功聖人定然大喜,到時候左遷開府儀同三司,說不定會封公稱王。”
他放下酒盞,雙手撐着案几的案面,目光左右睥睨着兩人,淡然笑道:“這算什麼功勳,河中諸如康居康地,安息安國,南謐米國,琺沙史國,貴霜何國都還握在大食人手中,吐火羅十八州就有十四州在大食手上,我怎麼有臉進長安向聖人索功?”
兩人目瞪口呆,他們敢保證李嗣業接下來肯定有驚人之語。
“這功勞都不算大,李大夫意欲何爲?”
“意欲何爲?”他嘿笑一聲說道:“既然初戰告捷,接下來還該有戰事。頓葉護,寧遠王,我欲募集糧食在六天內完成修整,每人準備兩個月的乾糧,長途奔襲進攻康居故地撒馬爾罕,安息州布哈拉城,大食軍事重鎮木鹿城,邊陲重鎮赫拉特,還有呼羅珊的首府圖斯城。”
果然,有種人不敢吹捧,一吹捧他就想上天。李嗣業竟然不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還想帶着軍隊往河中打,還想直搗呼羅珊的首府。大食軍的戰鬥力你們也看到了,與吐蕃軍不相上下,與這種強敵打仗,永遠獲勝那是不可能的。
“李大夫請三思吶,我三軍雖然消滅了大食軍七萬精銳,但艾布***麾下像這樣的軍隊還有很多,所以在下建議大夫先消化現有的勝利成果,日後再徐徐圖之,如何?”
這是頓毗伽一半出於私心一半爲他擔憂的勸諫話語,連寧遠國王竇悉達對他的勝利都不看好,所以在一邊沉默以對。李嗣業擡頭望向坐在下首處的唐軍將領們,問道:“你們認爲呢,你們認爲我該不該在我軍氣盛之時長途遠征,還是放棄進攻保持現有的勝利成果。”
程千里率先叉手,神情猶豫地說道:“李大夫,我們與大食之間,本來有蔥嶺與河中的緩衝之地,如果硬要把河中奪在手中。就等於和大食國的邊界相鄰,如此一來反倒對局勢不利,倒不如保持現狀爲好。這一戰我們打垮了大食軍七萬精銳部隊,勝三倍之敵已經是揚眉吐氣,想必大食人知道厲害,必然不敢再來挑釁。就不必再節外生枝了吧。”
李嗣業心想,程千里有私心,個人思想作祟,不可取信。
他又問坐在他下方的副都護王正見:“正見,你呢?”
王正見已經是五旬老將,蒼髯如秋草垂在胸口,對着李嗣業叉手道:“李大夫,雖然我支持程都護的意見,但大夫若要長途遠征,我王正見甘當前鋒。”
看看,還是這老將會說話,兩邊兒都不得罪。
李嗣業又問馬磷:“馬將軍如何說?”
馬磷坦然說道:“我支持程千里將軍的話,但我不同意他後面的說法,勝三倍之敵還不一定能嚇住大食軍,我們應該穩固在怛羅斯城一線,派軍隊在此留守,而不是繼續遠征。”
他最後把目光望向了田珍和段秀實,如果他們兩個也反對的話,這場遠征之旅可以就此作罷了,畢竟強扭的瓜不甜,違背軍心本就是不利之舉。
田珍端着酒碗站起來大聲道:“別人我不知道,老田我是支持大夫遠征的,原因不爲別的,既然我們打贏了,爲什麼不接着打下去?萬一這七萬人就是大食軍的最強戰力呢,萬一他們留守的人比他們還糠呢?現在不去打,等人家元氣恢復了,已經摸到了我們唐軍的路子,再想一戰而擊潰他們就不容易了。”
李嗣業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心中很是感慨,田珍不愧是跟我一起從長安出來的,與自己也算英雄所見略同。
“段秀實,你呢?”
段秀實也長立而起,坦然說道:“我支持李大夫長途奔襲攻破康居故地,從大食人手中奪取河中的控制權。守土從來沒有什麼緩衝一說,只要敵人野心夠強,他們是不在乎山川地勢險峻的。同樣我們也不在乎,別忘了高宗龍朔年間,蔥嶺以西三十六國內附,高宗俱封他們爲羈縻州都督司馬,這裡原本就是我們的地盤!只因後來大食國不斷東侵,朝中武后當政,又有韋氏之亂,朝廷無瑕西顧,所以才使河中故地淪喪敵手。如今大夫初戰告捷,擊潰並消滅了大食軍精銳主力,值此良機更應該趁機西進,將河中及吐火羅境全部收歸我有,恢復我大唐高宗時西域之版圖!”
李嗣業嘩啦一下站了起來,這話可算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只是贊成和反對的比例還是反對者居多,他扭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後右側,監軍邊令誠正趴在桌上啃一塊鹿骨頭。
邊令誠笑道:“既然你知道長安距此萬里,可知陛下設立邊鎮節度使的職責。何爲大使?天子不能親自御巡邊界,所以才以欽差使節代天巡狩。李大夫你此刻就是陛下的替身,你要想想陛下若身在此地,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你遵命照做就是了。”
他恍然地點了點頭,搓着手掌說道:“明白了,全軍修整七日,準備兩個月的乾糧,七日後安西北庭聯軍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