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還在爲省錢而猶豫,張小敬站在旁邊低聲道:“你最好在天熱的時候就把被芯給連帶買上,不然等到秋冬時,西市的綢緞莊都會趁機提高價格。”
李嗣業深以爲然,帶着佩服的目光看了張小敬一眼,點頭說道:“當然是帶被芯的。”
“好,您是要燈芯草的還是要柳絮,還是蘆花的?或者,羊毛的被裡也是有的,但是要貴得多。”
李嗣業愣了神,他只蓋過羽絨被和棉被,這些奇怪的植物纖維也能充當填充物?
張小敬適時地在旁邊插了句嘴,算是給他解了圍:“當然是燈芯草,柳絮和蘆花都不甚其暖。”
“燈芯草的葛布衾被,需要四十五錢。”
“不行,三十錢,你還得搭給我一張葛布單子。”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張小敬替李嗣業便宜入手了一牀衾被和單子。但僅有衾被和單子還不能保暖,他需要草蓆和羊氈來隔絕塵土潮氣,大家都是這麼備的。
西市朝南的偏僻區域有一塊空地,許多沒有能力修蓋店面的小攤販都在此處擺攤,價格也相當低廉些,這地方也是社會最底層百姓的購物場所。
李嗣業跟隨張小敬來到此處,攤販們縱橫排列,讓出供顧客行走的道路。
編草蓆的老婆婆雙目已瞎,但蘆葦杆子在她的手中卻有如神助,僅僅靠手的觸感就能編織成一張方方正正花紋規律的草蓆,美感與實用性兼而有之。
李嗣業入手了一卷草蓆,老人家僅要他十三個錢,李嗣業捏了捏懷中爲數不多的銅錢,咬咬牙掏出二十個通寶扔進了她面前的陶罐內,老人豎起耳朵聽了聽,感激地作了個揖:“實在是,客人,用不了這麼多錢的。”
除去草蓆外,李嗣業又入手了一個陶罐和兩卷羊毛氈,賣氈子的胡人操着正宗的中原官話,話語俏皮很有商業手段。
他們從更繁華一些的酒市折返回去,穿過一座綠苔遍佈的石拱橋,兩排三層高的木樓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唐人建屋,只用磚石做根基和靠山牆,上層全部用木料打造,斗拱構件樸實簡約,沒有後世那樣的繁複華麗,卻是一種莊重大方的美。
三人特意去肉鋪買熟羊肉,褐色嫩肉剛從鐵鍋的老湯中撈出來,被店老大一塊塊掛在鐵鉤上。李嗣業懷着忐忑的心情準備詢問店家,卻被張小敬搶了先:“羊肉多少錢,這錢我付。”
李嗣業連忙去推他的手:“不可,敬郎,說好了是我請客,怎麼能讓你付這個錢。”
張小敬聲調平和卻略微冷酷地說道:“你自己的家底,你不清楚麼,把你手裡的錢都用來買酒肉,用什麼來養你的姊妹。”
他一邊與張小敬爭讓,一邊盤算自己剩餘的錢,賣被褥,草蓆,羊毛氈和水罐總共花去一百三十錢,總共還剩一百四十錢,熟羊肉一斤要三十錢,就算只買四斤,也只剩二十錢,剛好買一斗的米,可有了米還沒有鐵鍋。
這樣窮困的日子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算不算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面子裡子全都照顧不到,李嗣業只能默默地說一句,我好難啊。
他眼睜睜地看着張小敬自掏腰包拿出一串銅錢,遞到了店老大手中說:“給我來五斤煮熟的羊肉,切成片。”
“好咧。”店老大熟練地裹上皮圍裙,從鐵鉤上把色澤鮮嫩的羊肉摘下來,又從掛架上摘下尖頭切肉刀,手速像電動馬達似的噠噠噠地切了起來,沒過多久案板上堆起薄如紙葉紅嫩的肉片,每一片都散發着油膩光澤,讓人垂涎三尺。
他用菜刀把肉扒拉成一堆,從櫃上取下一片荷葉,覆蓋到肉堆上,然後菜刀託着肉堆往起一翻,所有的肉都堆在荷葉中。他又三下五除二地包裹起荷葉,從頭頂拽下一根細麻繩,將荷葉肉包捆紮完好,用秤桿挑起荷葉包,朝張小敬拋來一個眼神:”郎君請看,高高的。”
李嗣業在一旁看得賞心悅目,感慨店老大的業務很熟練吶。
釀酒坊裡的廉價酒被稱之爲富平石凍春,說是富平縣傳過來的技藝,張小敬照例搶着把錢給付了,這讓李嗣業的心中很糾結。這位不良帥倒似無所覺,親自動手沽了兩壇,還用竹升嚐了幾口,大大誇贊店家的酒香。
等兩人從酒坊裡走出,張小敬才大聲對李嗣業說:“其實這店家的技藝很差勁,根本不是什麼富平石凍春,真正的石凍春我喝過,入口清香回味悠長,他這酒頂多算濁酒,還經常兌水。”
李嗣業看了那酒的顏色,是微黃髮褐色的,不知道嚐起來是什麼味道。真正意義上的白酒是元代纔有的,這個時代的酒釀造提煉還不算提純。
他在心底暗暗發誓,等以後掙到錢,一定把今天的人情給還上。畢竟跟張小敬纔剛認識幾個時辰,這樣的照顧真是受之有愧。
三人繼續往前走,越發深入繁華之地。前方有兩座佔地寬廣的歇山式樓閣,有三層多高,廊臺高懸,青瓦層疊,紅色柱子密匝匝排列。這兩座樓的前面人來人往,擁擠如織。
李嗣業又把妹妹舉到了肩膀上,李枚兒一隻手拽着哥哥的襆頭,紅通通的小臉上興奮又緊張。她還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場景,比他們高陵縣城每年一度的廟會還要熱鬧。
李嗣業與張小敬擁着人羣向前蹭,看見建築的門額上寫着‘相撲樓’,樓門口站着兩個穿着短打葛布衣的健壯漢子。
他很感興趣,想擠進去看看,卻被那健壯漢子攔住指了指牆上的木牌,牌上刻着入場需付三十文。
李嗣業撇了撇嘴,纔不舍花三十文去看過眼紅火的東西,能遠遠地瞅一下就好。他把李枚兒舉過頭頂,踮起腳尖看了看裡面的擂臺。觀衆們簇擁着圓形的土臺子,地面用白絲絹圈出界線,中央鋪着鬆軟的沙子,兩個胖壯的漢子裹着白色的兜襠布,彎下腰來對撲。
張小敬走到他身後,挑着眉毛說道:“你要是會相撲,可以上去試試,參加一次下來能賺數千錢。”
李嗣業搖了搖頭,隔行如隔山,相撲他還真的不懂。
他們又跟着人羣去了另外一座建築,門額上寫的是鬥武樓,門口卻沒有人把守,聽周圍的人講解才知道,這是純粹的公共建築。
這才和李嗣業的專業對口,他站在門口遠遠望着臺上拳腳相搏的兩人,生命中的躁動因子不安分地發作起來。這好像是他的緣分,冥冥中老天爺要讓他完成上一世生命中未完成的比賽,這是一個遺憾,如今這個遺憾能在大唐西市的擂臺上實現,完成未竟的比賽,何嘗又不是一件幸事。
他目光熱切地望着擂臺,雙手抓着捆在背上的鋪蓋羊氈麻繩。抖了抖肩膀讓枚兒坐好,簇擁着人羣來到了擂臺前。張小敬來不及阻攔,也只好擁着人羣擠了進去。
“讓一讓,嗣業!”
李嗣業擡頭仰視,兩旁的臺柱上掛着長幡,左面寫着‘橫掃安西四鎮’,右邊寫着‘縱跨中原百州’。卻是個胖壯的胡人站在臺上,一隻腳踩着倒地的漢子。他鬚髮炸裂,坦露上身,只穿着一件胡兒羊皮褲,袍袖打結栓在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