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四深藏起眼底的輕蔑和厭惡,才後知後覺地哆嗦了一下,躬下身體低聲說道:“公公教訓得是,不過卑職來遲是有緣由的。”
“什麼緣由?”
燕小四站正身體,擡手在空中雙掌拍擊了一下,便有兩個女子從正堂的側門走了進來,她們身材婀娜豐滿,手中各自抱着琵琶和箜篌,站在魚朝恩面前盈盈一低腰:“奴婢參見兩位將軍。”
魚朝恩雖然喪失某方面的功能,但對美麗的女子還是有很高的鑑賞力的,他左右打量了兩眼之後,佯裝出怒意說道:“軍中豈能有女子之戲,成何體統?”
燕小四連忙叉手抱歉道:“這又是卑職的疏忽,不過這兩名乃是我從坊間尋來的風塵女子,她們昔日是洛陽坊間有知名頭牌,達官貴人揮灑千金都難見一面。不過如今洛陽的富貴人家都逃走了,她們也沒有了活路,卑職才花重金買下獻給公公,一來可以照顧您的生活起居,二來她們琴藝上佳可以給公公你解悶。”
魚朝恩極爲受用地點了點頭:“我以爲軍中都是些腦袋比鐵硬的莽夫,想不到還有你這樣的伶俐人,不錯,不錯,燕小四燕副使,日後本監軍可要多多依仗你了。”
“公公說的哪裡話,只要您吩咐,燕小四鞍前馬後爲你跑腿。”
“哈哈,”魚朝恩得意地大笑起來,燕小四側立在一旁,嘴角的牙齒緊緊地咬着。
魚朝恩盤算了一下,他雖有心掌軍但不懂打仗,需要在軍中找這麼一個狗腿子。既然此人這麼上道,那就是他了。
自從魚朝恩執掌河西軍後,燕小四尋找機會迅速獲得了他的信任,又經過了幾個月的試探,他始終對其逢迎拍馬,想盡辦法討得魚朝恩的歡心。
從此魚朝恩雖將一干軍務都委託於他,但卻被軍中諸多將領視爲叛徒,多數人對他冷目相待。燕小四始終不爲自己辯解,想方設法保全麾下將領,使得河西軍的主幹力量都沒有更換,基層軍官也都保留了下來。
……
至德二載三月,李嗣業暫時卸下了所有軍務回往長安,在回去的路途上他才得知江淮節度使李璘已經兵敗被殺,李亨也派人去往蜀中迎李隆基回長安,李隆基已經答覆並且在返回長安的路途中。
然後又有消息傳來,吐蕃軍攻佔隴右的廓州和鄯州,兵部尚書節度使王思禮不能抵擋,皇帝已經將李嗣業的家眷從蘭州接到了長安,這樣一個消息反而讓他的內心變得更加沉重。
由於消息的延遲性,所有的事件流程應該是先平叛殺李璘,然後往蜀中請李隆基歸長安,李隆基同意後,再去蘭州接李嗣業的家眷,最後前往洛陽宣旨奪兵權。
這些事情的先後次序很重要,當李隆基離開蜀中的老巢時,李亨便能認定把父親牢牢地握在手心中,纔敢放心地做接下來的所有步驟。這對於謹小慎微的李亨來說,已經是了不得的操作。兵不血刃地奪取了一個將領的兵權,全程佈置嚴密,絕不會有任何差錯。
這時身邊跟隨李嗣業的只有岑參、曹安定和米查幹,還有牙將庫班尼所率領的兩千牙兵。
岑參對李嗣業低聲說道:“李璘謀反一事,可能是得到了太上皇的暗中支持。”
李嗣業搖頭說道:“這哪裡是什麼謀反,而是不受李亨所控制的軍事行動。如果李璘要謀反,他佔據荊襄之地,只要固守襄陽,南陽,手中掌控江淮租庸調,廣積糧草養兵。就算有高適和來瑱在側,又能將他奈何?”
“那他率兵東進的意圖是什麼?”
“李璘東進,定然是要率兵前往廣州徵用民間海船,沿着海岸線北上,從大沽口登陸進攻幽州范陽,端掉史思明的老巢。只是李亨爲了維護他政權的權威性,更不願意他的這個十六弟立功,所以一切不經過長安所允許的軍事行動,都算是造反了。”
他們路過潼關的黃河岸邊,李嗣業站在山頭上,對面是河東的風陵渡口,黃河水流平緩地從他腳下流淌而過。渡口附近的黃河漁村已經因爲戰爭而成爲鬼村,果真是山河表裡潼關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隆基還是沒有聽進去他的建議,而是選擇回到長安,永王李璘的兵敗被殺,讓李亨對長江以南的統治變得穩固,所以纔會認爲叛軍已經對他造不成威脅,真正能夠威脅到他的是自己的父親。
三月二日,他們從春明門進入了長安城,李嗣業遠遠看見城門口站着幾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翹首以盼。
李輔國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得意地嘿笑着說道:“李太尉,陛下知道你征戰數月,十分想念家人,所以就差人前往蘭州,把夫人和孩子們都接到了長安。你在城中的西涼王府也增加了數千畝地佔地,動用工匠數萬修建園林樓閣,簡直是美輪美奐,真是讓咱羨慕得要死。”
李嗣業的心沉了下來,這太監的嗓音宛如老鴰在身邊聒噪,他真想把他從馬上拽下來伸手擰斷他的脖子。
十二孃身後停着奚車,李佐國側着腦袋靠在她身邊,女兒李崇樂臉上露出笑容,似乎心情還不錯。李崇雲則神色拘謹地擡頭看着父親,似乎在揣摩着他的心情。
他來到家人面前翻身下馬,儘量不把自己的真實心情展露在臉上,上前摸了摸兒子的頭,又對十二孃和崇雲、崇樂點點頭問道:“你們什麼時候來的長安?”
“剛過正月,陛下就派了一堆太監前往蘭州,加封了母親爲涼國夫人,又加封了弟弟爲銀青光祿大夫,又派了一大堆馬車接我們去長安。”李崇樂乖巧地回答道。
十歲的銀青光祿大夫?李嗣業在心底冷哼了一聲,李亨還真是把官位當做了大白菜。“我們回去再說話。”
位於萬年縣廣福坊的西涼王府經過再次修繕擴充之後,面積佔據了廣福坊的一半,僅大小建築就有近千間,又從永安渠中引了一條水道通往後花園,形成了小型的湖泊,湖面上亭臺樓閣煙氣飄渺。
李嗣業站在這樣的地方,有一種陌生疏離之感,這莫非是皇帝修給他的一座巨大的籠子,平時關在籠子裡,需要的時候再放出來?
十二孃站在她的身後,聲音輕柔地問道:“阿郎,從一進城就感覺你並不開心,是不是我們不該來長安?”
李嗣業把身上的披風解下來,披在了十二孃的肩頭上:“跟你們都沒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
李亨站在麟德殿的高臺之上,下方的長案周圍坐着宗室子弟和朝中近臣,羊肉火鍋中升騰而起的熱浪,暈染起滾滾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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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着酒爵臉上已經有了幾分醉態,頗爲自得地大聲說道:“想朕與太上皇從馬嵬驛分離之日初,身邊不過隨員千人,我們父子幾人篳路藍縷,飢渴交加一路奔波前往靈武。那時的日子真是寒酸啊,寒酸到朕得利用自己的女兒作爲工具去逢迎李嗣業之子,才能換來三千的龍驤軍和幾車財物,在靈武站住腳跟,纔能有今日之局面。”
他這一番話說完,下方的宗室子弟和大臣們都涕淚連連,揮起袖子在眼角擦拭,可謂是憶苦思甜,倍感辛酸。
站在他下方的李輔國也哽咽地擦拭着眼淚,顫聲說道:“陛下你醉了。”
“朕醉了嗎?非也。”李亨仰頭灌了一口,恣意高聲說道:“沒有昔日的忍辱負重,哪有今日的穩操勝券!君臨天下!朕受的那些屈辱到底是拜誰所賜,朕記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