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連忙跑去攙扶李隆基,以爲太上皇已經悲傷到了用笑來詮釋的境界,李隆基扶着胸脯笑道:“我自幽居禁宮以來,一直鬱鬱寡歡,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歡快過。”
李嗣業低頭悶悶地說道:“我來可不是陪你談笑解悶的。”
老皇帝虛弱地喘口了氣:“你難道是來給我講大道理的?”
“道理我這裡有一大堆,但對你這樣的垂暮老人來說,沒有什麼用處。因爲它不是無上至理的世間大道,無需你朝聞道昔可死矣,只是心裡有一些東西,不吐不快。”
老皇帝悲愴地笑了笑:“回想起昔日在興慶宮中時,朕十分討厭那些前來奏事的言官,不願意聽他們口中重複乏味的道理。可是今日深宮之中門庭羅雀,我想要他們前來說道說道我昔日施政上的弊端,可是沒人前來跟我說這些了。”
李嗣業很隨意地側坐在宮殿中的地板上,侃侃而談道:“他們說那些,自然是老生常談,而且出發點屁股就是歪的。你們這些皇帝,最大的問題就是把天下當成了自己的家,把天下人當成了你們的奴僕,所有人都在爲你服務。就算有一天把自己的家給拆了,死了許多百姓,你也只會覺得這只是你自己的損失。你心裡想的也是對不起自己的祖宗,心裡從來沒想過愧對蒼生百姓。”
李隆基瞪起眼睛望向李嗣業,眸子中的怒意流淌,逐漸變得黯淡平和。
李嗣業眼睛中閃爍着光亮,神情恍惚似乎在回憶往昔:“我記得初入長安之時,周圍的一切都還不錯,西市上商旅來往熙熙,販夫走卒在里巷間遊蕩。有幾個不良人維持地面,他們每日賺取錢財僅夠溫飽,也許還能買幾壺濁酒。當時山東的青米一斗才七文錢,酒也不貴。有一個攬長安安危爲己任的不良帥,仗義疏財,有遊俠風骨。一個西市上的粟特胡商,一個提着籃子的少年在街上兜售胡餅,同住在放生池草棚中的祖母相依爲命。一個住在新昌坊的商人的娘子,雖然愛慕虛榮,也守不住寂寞,但心底善良從不與人相爭。他們的生活雖然有些小苦,但還能夠過得去,心中懷着希望要把日子過好。”
“但是這一切都破碎了,無數人家破人亡,百姓流離失所,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你,跳出一朝一代的範疇,你可以被稱之爲千古罪人。到現在爲止你都看不到天下人的悲苦,叛軍屠城,唐軍抓丁,新婚夫婦當夜離別,陰陽永割變爲白骨累累,八十老翁瘦骨嶙峋仍然被拉上戰場服役,參軍的士卒返回家鄉,整個村落被屠殺殆盡,舉目四望皆爲墳塋。這些事一樁樁件件哪個不是人間大悲。不比你失去自己的女人更痛苦?你捫心自問,還有什麼資格舔着個臉皮傷春悲秋懷念妃子?”
太上皇受到這些言語的打擊,早已坐在榻下泣不成聲,高力士自知自己勸不住皇帝,氣惱地衝上來指着李嗣業怒聲咆哮道:“你他媽的給我閉嘴,我告訴你!別人都有資格指責他,就你他媽的沒資格,因爲你今天的這一切都是他給的!”
李嗣業擡起頭面對高力士的指責熟視無睹,他認爲自己也很快會陷入無能狂怒的境地。他一度以爲某些人會以蒼生百姓爲重,等到平叛結束後纔會翻臉。可人家根本不願意等到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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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顧慮太多誰就會失去主動。殘忍漠視生命的人因爲無所顧忌而佔盡優勢,猶豫不願意荼毒百姓的人反而處處受制。
……
他離開太極宮出承天門,從皇城的朱雀門沿着直道而出,拐進了廣福坊的西涼王府中。府中下人很多,家人卻很少,這樣也好,至少將來拖家帶口不會太繁瑣。
十二孃進入到書房中,看見丈夫握着書卷,欲言又止地說道:“今日我帶着下人乘車出門時候,發現有幾個人鬼鬼祟祟地跟着。”
李嗣業仔細想了想,這定然是李輔國派出的探子,說道:“這些人不必理會,不過,近幾日還是少出門。”
“好,”她剛要轉身離去,李嗣業突然說道:“最近家裡可能不會清靜,我要在家裡舉辦鬥雞會,還可能要辦宴會招待賓客。”
十二孃低頭寬厚地笑了笑:“沒關係,反正我從來沒把這裡當做家。”
李嗣業又道:“李崇雲回來的話,就讓他到我的書房來一趟。”
十二孃見丈夫的臉色不對,連忙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就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他。”
下午時分,李崇雲從公主府回到了西涼王府,來到了李嗣業的書房裡,迎面碰到了李嗣業諷刺式的笑容:“駙馬回來了?”
李崇雲豈能聽不出他話中的怒意,慌忙跪倒在了地上叩頭道:“兒子到底做錯了什麼,還請父親示下?”
“前日在紫宸殿朝參上,因爲牽涉了李璘謀反案,有兩個駙馬被坐罪賜死。這事情你有沒有聽說過。”
“兒子沒有聽說。”
李嗣業從案几後面走出來,提着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李崇雲的肩頭上:“現在我就讓你聽說聽說!你有幾條命!敢派你的人進宮驅趕太上皇!你不過是個外人!敢對皇家的事情指手畫腳,你是嫌命長嗎?“
李崇雲硬着頭皮硬頂了幾鞭,額頭上暴起青筋大聲道:“兒子沒有!”
十二孃慌忙從外面闖進來,擋在了李嗣業和兒子面前:“阿郎,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嗎?爲什麼要打他?”
李嗣業放下鞭子盯着他問:“你真的沒有?”
李崇雲高舉起手掌道:“兒子敢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
“沒有就好,你只需聽我一句話,不要參與任何宗室之間的內部鬥爭,你這條命賠不起。李唐家連自己的兒子都能輕鬆殺掉,別說你一個破駙馬。”
“兒子謹記在心。”
十二孃見到自己兒子沒有過錯,便惱聲對李嗣業抱怨道:“不分青紅皁白就打他,你難道不能先問清楚!”
李嗣業沉默片刻,沒有再說話。
……
第二日,李嗣業在後花園中邀請長安城一些擅長鬥雞的混混,諸如三教九流之輩前來參加鬥雞大賽,相互之間交流鬥雞的心得,還爲鬥雞賽設置了三個獎項,分別是用府上財物打造的金盃,銀盃和銅杯。
第三日,他繼續邀請擅長鬥雞的懶散漢子們到府上做客,經常酩酊大醉後纔開始比賽,整得府上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第四日,第五日,依舊是如此,西涼王府上門庭若市,不管身份高低貴賤,只要你拎一隻鬥雞上門,就會受到接待。
一個姓陳的御史去向皇帝告狀,彈劾當朝太尉,正值國家離亂之日,竟在府中大開筵席,歌舞絲竹之聲繞樑,糾集魚龍混雜之人走雞鬥狗,可堪爲天下武官表率乎?
李亨把御史彈劾的奏疏壓下來,心中反倒很高興,對站在身邊的李輔國說道:“他這可能是韜光養晦,或者真的意志消沉?不管怎麼樣,繼續嚴加監視。”
……
第九日下午,李嗣業乘車從崇仁坊間街道上經過,發現周圍有衆多書生聚集在杜府的妝樓前,面帶桃花相互高談闊論,遂掀開車簾問跟在身後的庫班尼:“這是出了什麼事情?”
庫班尼興致勃勃地上前講述道:“今日是杜府九娘子出閣的日子,這位九娘子被人稱之爲京城第一美人,出落的花容月貌,沉魚落雁,只可惜阿爺死得早。她的阿爺你也知道,就是被哥舒翰殺掉的杜乾運。這九娘子爲杜府妾室所出,沒了父親撐腰,卻被主母所嫉,要把她嫁給長安城中的紈絝子弟或鉅富商賈。誰知這九娘子不甘被主母擺佈,寫了一首藏頭詩傳出閣內,引得長安城文人雅士競相誦讀,今日便是她在妝樓上拋繡球擇如意郎君的日子。”
“說了許多,就最後一句有用。”李嗣業招呼車伕道:“先停下來,我們也看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