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長安城南某處僻靜之地,烏鴉的叫聲不絕於耳。這裡,乃是長安貴族階層集中墓葬的地點。墳頭墓碑的主人,當年都是非富即貴。
杜陵韋氏所在的家族墓地中,在一個不顯眼的小墓碑前,癡情的太子李琩單獨一個人,在貼身宦官程元振的陪同下,祭拜他第二位王妃韋三娘。
今天是八月十四,民間傳說中,地獄鬼門會在明日關閉。傳言那些冤死的亡魂,今夜會變本加厲的遊蕩人間,尋找各種親人祭拜祖先的“香火”。
李琩之所以半夜出現在這裡,只是因爲他想和韋三娘說說話,尋找一下心靈的慰藉。雖然知道民間那些傳說,基本上都是無稽之談,但他還是幻想着,說不定“鬼節”的時候,就會有奇蹟發生呢?
“三娘,你肯定不知道,那個老禽獸現在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李琩一邊給火盆裡加入紙錢,一邊面帶溫柔的笑容,說的話,卻是讓一旁的程元振暗暗咋舌。
如果沒有重大變故,就算是禽獸也做不出這樣的怪事吧?
李琩年輕的時候在皇家禁苑打獵,捕獸夾抓到了一隻狼的大腿。當時他起了惻隱之心,讓侍衛去解除了捕獸夾。整個過程當中,野狼毫不反抗,也不曾有任何敵意。
那個禽獸不死,他們怎麼可能有機會。若是一直不死,難道他們就一直等麼?”
誰能想到,楊玉環的命運會如此坎坷,就連死了都不得安息呢?人死債消,再大的恨意,人死了也該兩清了。
人到七十古來稀,基哥已經六十多了,懂的都懂吧?程元振確實是基哥派來監視太子的,但他其實已經絕了聽命行事的心思。
李琩眉毛一挑,似乎嗅到了熟悉的陰謀味道。
“閉嘴,狗腦子說話不看場合!棺木燒乾淨以後,把殘骸和骨灰揚了,咱家回去還要跟高將軍(高力士)覆命呢,就你話多,小心哪天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這是成本最少的處理方案。李琩心中很明白,基哥投鼠忌器,壓根不敢把自己怎麼樣。
程元振想了想,最後還是心往下一橫說道:“秦國夫人,也就是楊玉環的姐姐,前些日子病死了。哦,對了,還有那個作風很高調,傳出不少事情的虢國夫人楊玉瑤,也喝酒醉死了。就在前兩天。”
程元振連忙小聲辯解道。
何至於此?
可是此時此刻,李琩卻看到,十多個人鬼鬼祟祟的,在往一具棺木上添加火油。哪怕棺木已經被熊熊大火所吞沒,他們卻一直往棺木上倒火油,似乎是覺得火還不夠旺。
他和程元振二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在一塊墓碑後面躲着。黑夜裡的視線就是這樣,黑暗中的人,看被火光照耀的人,視野會非常好。反過來說,被火光照耀的人尋找躲在黑暗中的人,卻又視野極差。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琩心中閃過一個疑問,但很快他便察覺到其中有悖論。李幸要是想上位,楊氏一族的支持不可或缺,什麼大姨黨,舅舅黨之類的,肯定越多越好!
李琩不動聲色的說道,心中已經拿定了主意。這件事,他要想辦法查一下了。
不過與楊氏有染的那些人,但凡無官職在身的,只要還在長安,三日之內,包括他們的家人在內,統統殺掉。
漸漸地,這些無主孤墳,都被慢慢挪到一個相對固定的區域,這裡也成爲了城南墓地裡最僻靜的地方。
這一幕在這漆黑的夜裡,顯得格外扎眼!
爲什麼大半夜墓地裡,會有這麼大的火光?
而是把李琩當做自己人生中的一個機會!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三娘,我先回去了,你就在地下好好看着吧。該死的人,他永遠逃脫不了上天的懲罰。”
人走茶涼不算什麼稀奇事,李琩自己也明白,當他的愛轉移到韋三娘身上的時候,楊玉環就僅僅只是自己身上的一塊傷疤了。
娶楊玉環的是他李琩。
按李琩的意思,基哥如果要廢太子,那就廢太子;基哥如果想動屠刀,那就動屠刀。隨便怎麼玩,他都無所謂的。
程元振疑惑問道。
就連最後楊玉環那已然埋葬多年的屍骨,被那個老禽獸派人來挫骨揚灰,這一幕的見證者……依然是他李琩。
換太子也是同樣的道理,諸王平衡太子的局,是基哥現在平衡朝局的唯一殺手鐗,他總不能說把參與站隊的朝臣都給乾死吧?
那樣的話,誰來幫他治理大唐呢?
一個和領頭之人魚朝恩,關係比較好的太監,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太子多慮了,奴口風很緊,不會對旁人說什麼多餘的話。”
楊玉環死後,唯一給她上墳過的還是他李琩。
李琩忽然問了程元振一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問題。
李琩心中一緊,因爲閃耀着火光的那個方向,是自己曾經很熟悉的一個地方。
李琩此刻更不明白了,楊玉環給了基哥一段歡樂時光,楊玉瑤除了陪睡,還給基哥生了兒子。
高力士無奈辯解道:“楊氏三姐妹生性放蕩,與他們有染的男子多不勝數。其中甚至有不少中樞官員。奴已經查到一些,但肯定有漏網之魚的。”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麼說,李琩也做不出把楊玉環挫骨揚灰,死後都要讓她無處容身的地步!
李琩輕輕撫摸着墓碑,柔聲說道。他那不太正常的精神狀態,屬於平靜中壓抑着癲狂,看得一旁的程元振心裡直發毛!
魚朝恩一行人,從頭到尾,竟然都沒有察覺到李琩與程元振二人的存在。最後,大火燃盡,整個棺木被燒成灰燼,就剩下地上的一點火星。魚朝恩看到事情辦完,整理好現場,隨即帶着手下十多個宦官揚長而去。這片盡是無主孤墳的偏僻角落,也恢復了平靜。
“最近,有沒有關於楊氏的大事發生。”
“哪個楊氏?”
花萼相輝樓的某間臥房內,基哥一邊“享受”着水蛭吸毒血,一邊頭也不擡的詢問高力士道。
可如今秦國夫人病故、虢國夫人醉亡,外加楊玉環的孤墳被基哥挫骨揚灰,這倒很像是帝王在泄憤啊!
魚朝恩呵斥了一句,吩咐他手下那些宦官繼續幹活!
他們左手邊是刨墳挖出來的大坑,右手邊是正在熊熊燃燒的棺木。這詭異的一幕,還有這番話透露出來的信息,全都一五一十的,被躲在陰暗處的李琩聽到了。
這些墓碑的主人,要麼身份敏感,要麼已然被人遺忘,要麼因爲各種原因,被人刻意抹去了碑文。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說道。
“三娘,只要那個老禽獸還沒死,我就不會故意輕生,我要親眼看到他嚥氣。你放心吧,臨終前我對你承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兌現的。”
李琩之所以敢躺平,就是看出了基哥色厲內荏,外強中乾!
這位大唐天子,現在只能小心翼翼的維持政局平衡。他的年齡,他的精力,他的處境,已經無法再次布大局。
有官職在身的,三個月內,讓鄭叔清想辦法,將他們弄進大理寺獄,隨便找個由頭就好,比如說口無遮攔對朕不敬。
“楊氏一族無論男女老少,三服之內,限期半年,全部殺死。
空氣中瀰漫着陳舊木料燃燒的怪味,混雜着猛火油燃燒的刺鼻氣味,令站在旁邊的人感覺非常難受。
不在長安的,限期一個月,統統殺掉。
“回聖人,楊玉環的墓地已經被填平,棺木被焚燒成灰燼。”
李琩沉聲說道,不怒自威,讓程元振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們就像是那些迷路找不到家,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孩子一樣,空空蕩蕩的存留於人世間。
“對啊,她兒子楊幸,還被聖人賜姓爲李,收爲義子呢。”
殺了李琩,意味着政局的新一輪動盪展開,朝臣們也會無所適從。
李琩一直等到魚朝恩等人走了有半個時辰,才緩緩從墓碑後面走出來,命程元振點亮火把。
說完這話,李琩轉身離去。正在這時,他忽然看到,遠處某個地方,閃耀着火光。
他面色陰沉,看上去像是要吃人一般。
“喝酒醉死?”
沒病的,罷官,永不敘用。
二人熄滅火把,慢慢的靠近那片火光,看清情況後,頓時大吃一驚!
這附近雖然是貴族墓地,但裡頭卻夾雜着一個又一個沒有碑文的無主孤墳。
他再次體會到韋三娘身上那份剛烈的可貴之處。很多時候,弱者沒得選,往往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纔會讓強者忌憚。
被父親奪走楊玉環的也是他李琩。
委曲求全,有時候就意味着任人擺佈。
李琩臉上露出嘲諷之色,瞥了程元振一眼說道:“程內侍儘管把本太子的每一句話都告知聖人,本太子的三娘子就是被聖人親手害死的,聖人也知道本太子對他是什麼心思。”
說真的,他已經盡力了。那些公開吹噓玩過楊氏三姐妹的男人,都被記錄在冊。
要做成是因爲意外而死亡,朕到時候還要表彰楊氏一族爲官體面,事情必須做得好看點。
運氣好的還能分一杯羹;運氣不好的,就跟楊玉環一樣了。
程元振連忙補了一句,他相信李琩應該明白這個“義子”到底是什麼分量。
“把火把熄滅,悄悄湊過去看看。”
一般而言,這樣的墓碑,都是無人看管的,墳頭草五丈高。如果佔着風水寶地,那麼一定會被人給挪走。如果佔着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雜草叢生也沒人去管。
李琩平靜說道。
讓他在大理寺監牢內,去查查誰得了朕這種怪病。查實以後,誅三族,統統殺掉。
“朕不是問伱這件事。”
李琩擺了擺手,示意程元振閉嘴。
現在文武百官呢,也都一個個想着後路,都知道他這個皇帝已經當不了多久了。三娘,你說這些人好笑不好笑,他們還以爲可以混個從龍之功呢,你覺得可能嗎?
“楊玉環她們家。”
“那個傢伙啊,前些日子,被人在山下放了一把火,就嚇得瑟瑟發抖。火燒起來快到山頂的時候,他的樣子真好像一條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沒親眼看到,真是可惜了!”
……
心中已經沒了痛,李琩只是爲楊玉環感到人間不值得。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絕非是說說而已。
想到這裡,李琩幾乎可以確定,一定是他那個禽獸父親身上出了大事!
“回府吧,本太子累了。”
基哥輕輕擺手,繼續說道:“朕是在問,跟楊氏那三個女人有染的男人,你查到沒有,查到了多少?”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天下姓楊的人太多,朝中高官裡面就有好幾個,也不是來自同一個家族。
“魚總管啊,您說聖人當年如此寵愛楊玉環,爲什麼先要抹去她墓碑上的字跡,現在高將軍又要讓我們這些奴婢刨她的孤墳,焚燒她的棺木呢?
有傳言說七月十五鬼門開,八月十五鬼門關。這八月十四的晚上去刨墳,外面鬼魂遊蕩,還真是讓人心裡瘮得慌啊!”
李琩越是不把太子之位當回事,基哥越是不能對他動刀。這看起來雖然很荒謬,但卻又是無比荒謬的現實。
哪怕楊玉環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其實也就那麼回事了。說得直白一點,就算楊玉環還有驚如天人的姿色,李琩的想法,也不過是想玩弄她的肉體而已,不會再有從前那種相濡以沫,共度餘生的想法了。
給這些朝臣和外臣們一線希望,讓他們各自站隊,然後他這個皇帝在一旁居中調停,拉一個打一個,誰冒頭打誰。
李琩很清楚基哥的爲人,對方雖然自大又自私,還特別的貪婪虛僞。但是對自己好的人要給予獎勵,以暗示其他人效仿,這是帝王的最基本處事原則!
其實,何止是文武百官知道基哥年紀大了不太靠得住,就連皇宮、太子府以及各位親王府內的宦官,心思也很明白,基本上都開始各自找下家了。
這位人人都不看好的太子,藏得夠深啊!
半夜祭拜韋三娘這件事,實在是太陰間了,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人該做的事情!如果被聖人知道今夜的事情,一定會給李琩惹下很大麻煩。
李琩一邊捶打着墓碑,一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那些兄弟們,如今也是個個都心懷鬼胎,私下裡在密謀着各種不爲人知的行動。而且他們啊,肯定每天晚上做春秋大夢,都盼着那個老禽獸快點死。
但怎麼說呢,經歷過生死之間徘徊的人,這位太子對此已經完全看開了。
可是誰敢說沒有背地裡偷情的那種呢?
此刻李琩心中忽然閃過一個疑問:當年那個老禽獸,把楊玉環從自己身邊奪走,那是握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而以李隆基那薄情寡義的性子來說,死去的女人就沒了任何利用價值,當然是忘得越快越好!
死去的楊玉環不值得再被基哥惦記,再說楊玉環都死了這麼多年了,按理說,不應該啊!
李琩心中一陣疑惑,又涌起無限的悲涼。
這個“義子”,會不會就是爲了給將來的太子補一個後備的,特意來安排的呢?
此事無論官職多大,牽扯多廣,該殺就不得手軟。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人。”
基哥語氣漠然,說出了一番讓高力士膽戰心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