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河北飄來的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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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方重勇談好“協議”以後,田承嗣便馬不停蹄的返回馬邑。這裡是河東節度使旗下大同軍駐地,同時也是河東產馬之地。
自開元以來,承平日久,邊鎮相對安寧,戰線不斷北移。
如今河東節度使的防區重心,已經從太原,轉移到了更北面的馬邑、雲中(山西大同)等地,與太原相距甚遠,形成了一個狹長的防禦緩衝區。
作爲“大後方”的太原城(晉陽),也日漸繁榮,逐漸朝着區域經濟中心的地位轉變。河東邊軍將校的家眷,多半都在太原城與周邊安置。
原因無他,唯富庶耳。
不過田承嗣算是個異類。自來河東以後,舉家皆在馬邑城居住。某種程度上說,也算是爲了前途孤注一擲了。
這天,田承嗣頂着寒風從靈州回到馬邑,剛剛回家,堂弟田庭玠與親弟田庭琳連忙上前幫他牽馬。
一身疲憊的田承嗣徹底放鬆了下來。他有口無心的隨意問道:“某去朔方這些時日,河東可有什麼變化麼?”
他原本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的隨口一問,然而堂弟田庭玠卻面色凝重說道:“薛嵩不知爲何,也被調來河東,擔任蔚州刺史,兼橫野軍軍使!近日已經到任!”
聽到這話,田承嗣微微皺眉,隨即忍不住一個勁搖頭嘆息。
“兄長,薛嵩再怎樣,也不會干涉我們的事情吧?真要說起來,這橫野軍還要受河東節度副使節制呢?
兄長何故憂慮?”
田庭琳疑惑問道。
他不像田庭玠也有帶兵參政的才能,跟田承嗣能夠說上話,所以對很多事情都是不太理解。
在大唐,任何一個簡簡單單的官職調動,其中都可能飽含深意,決不能等閒視之。
“進書房再說。”
田承嗣擺了擺手,心中暗叫大事不妙。
無論是橫野軍,還是薛嵩,都很有來頭。
橫野軍在河東道的蔚州附近,目的便是爲了“幫助”北面鐵勒九姓,抵抗突厥人。
名爲鼓勵撐腰,實則暗暗監視。
橫野軍有兵員將近九千人,其中騎兵數量不少。雖然比不得赤水軍三萬多人的這種龐然大物,但實力也算強勁了。
而且這個薛嵩也不是普通人。
薛嵩出身將門,乃是薛仁貴之後。他自幼隨父生活在燕、薊之間,有膂力且弓馬嫺熟。爲人氣度豪邁,嫉惡如仇。
當然了,這是好聽的說法。
不好聽的說法就是這個人一身蠻力會點功夫,性格比較直,不會鑽營,容易得罪人。
他的父親是薛仁貴第五子薛楚玉,而薛楚玉曾擔任范陽、平盧節度使,
只是後來被人告發瀆職而免職了。
當然了,這也是薛楚玉咎由自取。他的罪過其實說瀆職都算輕了,薛楚玉的真正問題在於虛報軍功,還犯了某些政治上的忌諱,因此失勢。
不知爲何,當初方有德與安祿山擔任幽州節度使的時候,卻並未提拔此人。所以他一直都在河北混得抑鬱不得志。
不過皇甫惟明來河北擔任節度使後,卻大力提拔許久不得升遷的薛嵩,並引爲心腹。薛嵩自然是投桃報李,以皇甫惟明馬首是瞻。
薛家是打通了朝堂關係的邊軍家族,其根基在河東。不知道他是走了哪條門路,反正就是被調到河東,擔任蔚州擔任刺史,同時兼任橫野軍軍使。
這是典型的給人效犬馬之勞,就容易升官得到提拔的案例。不管怎麼說,薛嵩是皇甫惟明的鐵桿,這完全沒什麼值得懷疑的。
衆人進入書房,田承嗣無奈嘆息,對兩人自家兄弟說道:
“皇甫惟明這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用得好啊。世人皆以爲田某投靠了他,被他大肆提拔,在河東擔任節度副使。可誰又知道,某這一走,盧龍軍便是皇甫惟明直接掌控了。
薛嵩纔是皇甫惟明安插在河東的棋子!”
聽到這話,田庭玠低聲詢問道:“堂兄之意,便是皇甫惟明將來會讓薛嵩接應他,對麼?”
“那可不是麼,河北的兵馬從西面出幽州,沿着桑乾河走的第一站,便是橫野軍。
橫野軍駐地,便在桑乾河支流側畔。
控制了橫野軍,河北的兵馬便可以兵不血刃的進入河東。然後沿着桑乾河繼續向西行軍,可取雲州、朔州。
接下來便可以拿下整個河東!
橫野軍是我們在東面的最後一道屏障,若是橫野軍被皇甫惟明控制,我們則首當其衝!”
田承嗣面色凝重說道。
乍一看,朝廷好像有點“傻”,任由着“亂臣賊子”擔當重任。但細想就會發現,薛嵩確實是適合在河東爲官。這一手與其說是陰謀,倒不如是因勢利導的陽謀。
很多時候,參與謀劃的雙方,都看得到對手的動作,卻不一定能看透對手的意圖。等你看透的時候,其實大勢已成,沒有辦法改變局面了。
很明顯的便是,薛嵩出自河東薛氏,家族根基在河東,也在河東有人脈。
朝廷讓他擔任橫野軍軍使,也不過是有人“舉薦”,順水推舟而已。
至於說薛嵩是皇甫惟明的親信之類的“謠言”,現實中是沒法深究的。因爲只要像這樣隨便深究一下,就會發現所有的官僚階層都是反賊。
或者說脫不開干係。
大家都是混一個圈子的,沒有誰的身份,是真正“清清白白”,毫無瑕疵。
互相聯姻,互相提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便是圈子裡的遊戲規則。
誰敢說自己一點破綻沒有?
太平公主還是基哥的親姑姑呢,基哥爲什麼要殺她?
然而,薛嵩得償所願,對田承嗣就不是件好事了,因爲現在他已經選擇站在皇甫惟明對面。
最起碼也是明面上不合作不對付啊!
“堂兄是說……河北,恐變生肘腋?”
一邊旁聽的田庭琳哪怕再蠢,此刻也回過味來了。他壓低聲音,面露驚恐之色。
果不其然,田承嗣微微點頭道:“皇甫惟明在河北佈局已經趨近於完備,只看什麼時候東風漸起了。某現在唯一不知道的,便是皇甫惟明後臺是誰,究竟是哪一位皇子。看樣子,他們在朝中,頗有些內應啊。”
書房內各人都是面色凝重,傾覆之下安有完卵。
一旦鬧起來,內戰便不可避免,不確定的只有這一戰會持續多久。
老實說,田承嗣並不是很看好朝廷,或者說看好基哥。
爲什麼這麼說呢?
因爲如今天子已經六旬有餘,太子卻如同傀儡一般,毫無自己的勢力可以接管朝局。
此情形,如同太阿倒持!
天下大亂是必然,不確定的只是什麼時候,什麼人來辦這件事!
“造反”這種事情,只是在基哥本人看來是大逆不道的,只是相對於他個人難聽的說法。
就算是田承嗣,如果有個皇子對他許以重利,時局又是有機可乘,那麼田承嗣也會帶着田家人深度參與其中。 沒什麼大不了的,太宗皇帝當年就是皇子政變上位。
如今,皇甫惟明可以做,薛嵩可以,田承嗣自然也可以。甚至那位“方節帥”,也未必不可以!
只要天下還姓“唐”,只要圈子裡的基本利益可以得到保證,那麼換了誰當皇帝都一個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家都可以接受這樣的玩法。
“兄長,我們不如就在朔州觀望。以不變應萬變。”
田庭玠不動聲色建議道。
哪知田承嗣搖了搖頭,嘆息道:
“我等本無根基,首鼠兩端乃是取死之道。皇甫惟明多番算計於我,此等嫌隙無法解除。我們田家跟他早就是勢不兩立了。
就算現在投靠過去,皇甫惟明乃是關中圈子裡面的豪門出身,看不起我等是必然的,再說也很難取信於人。
不若另選他人爲靠山,方爲上策。”
田承嗣非常露骨的暗示道。
聯想到他此去朔方公幹,田庭玠與田庭琳已然明白,田承嗣找到的“新靠山”,便是朝廷新任命的朔方與河東兩鎮節度使,河套經略大使方重勇!
“那位方節帥,其人如何?”
田庭玠一臉疑惑問道,感覺田承嗣有點草率了。最起碼,也應該先看看再說。當然了,入局晚,吃到的東西就少。
他覺得自家這位堂兄,平日裡沉默寡言,膽大心細,看人極準。當初皇甫惟明也曾拉攏過田承嗣,不過後者認爲皇甫惟明喜歡以門第與人脈挑選人才,難成大事,所以始終對其虛與委蛇。
田承嗣被人一腳踢到河東,其實也不全是皇甫惟明在排除異己。我收買你了,你不接受也不拒絕,那我只好將你一腳踢走,這也是人之常情。
“方重勇其人詭詐又雄才大略,漢末曹操不及也。
他提醒某說:回紇人可能會沿着紫河南下武周城,再進犯雲州。
某亦是以爲這種可能性極大。”
田承嗣一邊說,一邊心中暗暗揣摩方重勇的心思,越想越覺得此人當真是深不可測。
很多人都知道回紇跟大唐必有一戰,只是不明白戰爭到底要怎麼進行。
唯有方重勇篤定確信,回紇需要大唐,大唐也需要維持現有的“草原會盟”框架。所以戰爭的規模,不可能無限擴大,更不會到滅國之戰。
大唐教訓回紇是必要的,甚至要狠狠教訓。但是真不能一棍子把回紇打死,這個在政治上是非常被動的。因爲誰也不知道將來吐蕃人還會不會捲土重來。
你怎麼能把一個可以用來牽制吐蕃的勢力給直接打死呢?打死回紇,鐵勒九姓就會擔心下一個回紇是不是自己了。
所謂敬畏纔是長久之地,讓別人一味的恐懼,有時候很可能會適得其反。
對於回紇人來說,道理也是一樣的。
大唐太強大了,疆域也太遼闊了。他們既然無法消滅大唐,那麼便只能想辦法與大唐共存,而且是以一種雙方都覺得合適的方式共存。
那麼,拿下大唐邊鎮一塊地盤,以此爲談判的籌碼,大家坐上桌子好好談一談,便是唯一的選擇了。
那麼哪個地方,有這個價值呢?可以逼迫大唐上談判桌呢?
方重勇告訴田承嗣的便是:回紇人必取雲州(山西大同)!你要防着回紇人沿着紫河南下。
因爲雲州是草原人進入河東的門戶,而且還有當年突厥人,通過紫河輸送兵員與武備,支持劉武周在朔州反叛的案例在前。
回紇人不來朔州,難道頭鐵一般,非得跟唐軍在靈州拼個伱死我活麼?
田承嗣怎麼想怎麼覺得方重勇目光如炬。
那種在邊鎮當過大佬,面對複雜局面,一眼便看穿關鍵節點的能力一覽無餘。
要知道,其實雲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草原民族的活動地盤。
回紇人拿到雲州以後,便有和大唐談判的籌碼了。退一萬步說,哪怕最後他們不得不妥協,把雲州搶個遍以後,再將其還給大唐。
回紇人也是完全不虧的!
最起碼,他們證明了自己不好惹,也增加了在草原上的話語權。
回紇人雖然目前都在用遊騎騷擾邊鎮,活動範圍多達上千裡,從涼州以東,到朔方,到河東,最後到河北以西這條廣袤的邊界線上,都有回紇騎兵在四處騷擾。
但是,這麼“隔靴搔癢”,除了顯示自己無能外,不可能達成什麼政治目的。這些不過是真正“殺招”之前的障眼法罷了。
方重勇就是篤定了回紇人必然會來雲州搞事情,這裡也正好是朔方與河東兩個軍鎮的結合部!
當然了,這一切都是以回紇內部,那些頭頭腦腦們高明決策的情況下的判斷。真要出個瘋子瞎搞,就無法預測了。
大唐與回紇,圍繞着雲州打一仗,看雙方誰拿到的籌碼多,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打完了,拿着手裡的籌碼上談判桌,結束戰爭。
然後重新在靈州會盟。
這便是沒有寫在明處的遊戲規則,只有睿智之人,可以看到全部。而大部分人都處於迷霧之中,不知道戰爭會如何發起,會如何進行,會如何結束。
只看這一點,田承嗣就覺得方重勇此人不可小覷!
“兄長,皇甫惟明要反,河北衆將,就真的會跟他一起反?
薛嵩的祖父還是薛仁貴呢,也跟着他一起反麼?”
田庭琳迷惑不解的問道。
那可是造反啊,失敗死全族的那種!
皇甫惟明自己單幹也就罷了,怎麼可能有那麼多人也願意跟着他一起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
聖人年紀大了,那個位置他能坐,皇子也能坐。
扶持一個皇子上位,可以保家族二三十年富貴長盛不衰。何樂不爲呢,這種事情值得一賭。
況且啊,輸了的人,才叫反賊。
贏了的,那叫從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田承嗣眼中精光一閃,喃喃自語一般說道。
“如果皇甫惟明反了,方節帥會不會也跟着反?
呃,我是想說,他肯定跟皇甫惟明不是一路人。
但會不會成爲另外一個皇子的前驅呢?”
田庭玠問了一個田承嗣未曾考慮的問題。
“你說的這個事情……嗯,嗯,確實很有意思。”
田承嗣喃喃自語道,陷入沉思之中,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田庭玠與田庭琳二人也不便打擾自家大哥,輕手輕腳的退出了書房。